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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明朝洪武三十年三月十日。
  晚霞的余晖刚刚消失,秦淮河两岸像是忽然洒落无数颗璀璨的明珠,万家灯火次第辉耀,照得翡翠般的秦淮河水浮光耀金。河中缓缓游弋的画肪和张着五颜六色风帆、船头挂着两盏彩灯的舴艋,飘出阵阵箫管琴弦之声。两岸酒楼歌馆商幡招摇,一串串一串串精美绝伦的绢纱灯笼掩映着彩漆一新的朱楼画阁,栉比鳞次。那河边岸畔的行人熙来攘往,宝马香车脆铃叮咚,空气中飘拂浮荡着脂粉香味。
  武定桥上两边的栏杆旁聚集着王孙公子、文人学士、外地游客,或凭栏远眺,或俯瞰河面,指指点点,谈笑风生。突然,桥上出现几辆十分华贵的马车,车夫彩服艳装,横空鸣鞭,马蹄声、响铃声、轱轳声,随着一群前后簇拥的骑士扬长而去。
  “什么人?这等威风?”
  “长兴侯耿炳文老将军。”
  “啊!耿大将军,赫赫威名。本朝开国元勋宿将如今只剩下耿大人和武定侯郭英了。”
  “耿大将军一定是去武定侯府贺寿的。”
  “武定侯做寿?”
  “是的,今日是武定侯、国舅爷郭老将军的六十春秋寿诞,满朝文武都去贺寿呢。”
  …………
  桥上的人们议论纷纷,不时又有马车、轿子和骑马的、抬礼盒的从桥上走过。
  穿过武定桥拐向西北,是一条方砖青石铺成的约摸八九丈宽的大道,沿着河岸向前延伸,路旁垂柳与花圃相间,一座座崇楼高阁峙立路旁,这一区域为皇子、皇女、公侯、将帅府第的聚居之地。渐近下浮桥附近,一座高大壮观的门楼在辉煌如昼的灯火中巍然屹立。这便是武定侯郭英的府邸。
  侯府黑漆大门洞开,兽面锡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廊下八只大红绢灯上透映出黑色的颜体“郭”字,二十名身着华服的侍卫肃立门前,吹鼓手艳装彩饰,欢快奏乐,门前的场地上黑压压人头攒动,挤满了车马轿子,显得狭小拥挤。当今皇上朱元璋曾铸铁券严敕王公大臣宅第规模,门前左右不得在规定范围内多占土地。武定侯郭英尽管是元勋宿将,又是郭宁妃的胞兄皇上的舅子,也不敢擅自违禁。
  “长兴侯耿大将军驾到!”
  一连串接应的同样的高呼由大门传向前厅、大院直到中堂。
  中堂上,武定侯郭英正与前来祝寿的文武官员叙话,一听到呼报,连忙欠身,向大厅外走去。在座的驸马都尉梅殷、欧阳伦,以及户部尚书郁新、刑部尚书杨靖、都察院左都御史袁泰、佥都御史邓文铿等亦随迎迓。
  六十岁的武定侯郭英,身材高大,胸身挺直,显得发胖的紫铜色脸上很少有皱纹,两道粗黑的浓眉下闪烁着一双大眼睛,厚厚的嘴唇下蓄着三寸多长的美髯,乌黑发亮竟无一垠白须。有人说是他二十二岁的爱妾丽娟,每见他长出一根白须便立即拔掉的结果。很难看出他是个年届花甲的老人。更难以置信的是他依然盘马弯弓,驰骋沙场,抱着一柄耍了四十多年的数十斤重的大刀,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凭着这柄刀他从十六岁起便在境州随胞兄郭兴一道投效红巾军头目朱元璋。那是一场叱咤风云的英雄大聚会,其中有后来成为开国元勋功臣宿将的淮西诸将,如徐达、周德兴、顾时、弗聚、邵荣等,比他年长两岁的耿炳文及其父耿君用也是这次投军的。郭英从军后,成了朱元璋的亲信,值宿帐中,左有使唤,被亲切地呼为郭四。随朱元璋攻打滁州。和州、采石矾、太平,征陈友谅,战部阳湖,屡立战功。在攻伐武昌的一次战斗中,陈友谅麾下骁将陈同佥乘夜偷营、横槊跃马,直逼元帅大帐,朱元璋从梦中醒来惊惶爬起,郭英赤膊赶来,手舞大刀迎战陈同佥,一声雷鸣将陈同佥劈成两半,拼死护卫朱元璋逃遁,一时传为佳话。尔后转战南北,戎马关山,横刀塞上,远征云南,一柄大刀如狂风暴雨横扫千军,敌阵闻名丧胆,有郭汾阳再世的美誉。洪武十七年被封为武定侯,赐以世券,食禄二千五百石。洪武二十年,皇帝将永嘉公主赐婚予郭英之子郭镇,这样,他成了朝中无与匹比的皇亲国戚,他的胞妹郭宁妃自皇后马娘娘谢世后,实际上便统领六宫。郭英于是恩宠尤渥。此后,他镇守辽东,兵伐金山,统领禁军。直到上个月,郭英虽年届花甲,仍作为副帅随老伙伴征西大将军耿炳文率兵陕西,荡平沔县高福兴作乱。班师回京之日,七十岁的老皇帝朱元璋亲自在奉天殿摆设大宴,赐二位老将军御酒金帛,挽臂绕殿一周,同时御书金匾赐赠:“元勋宿将,功德无量”、“朝廷干城、忠谨第一”。到了今年,那些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的开国元勋,如刘伯温、徐达、汤和、常遇春、邓愈、宋濂等早已病故,而李善长、胡惟庸、蓝玉、弗聚、廖永忠、傅友德等公侯宿将以“谋反忤逆”等种种罪名被朱元璋先后诛杀,如今幸存者惟有长兴侯耿炳文和武定侯郭英了。
  “侯爷,老伙计!”郭英大步流星地跨出大门门槛,见耿炳文下车走来,赶紧趋步上前,在一片鼓乐声中双手抱拳齐胸,耿炳文也抱拳还礼,笑道:“国舅爷,老兄弟!”
  两位老将军挽着臂膀边说边笑缓步踏上侯府门阶,像是一对老兄弟。五十年前当他们还在孩提时代,便在家乡定远农村放牛对歌斗殴嬉戏中成为好友了。有次盛夏中午,牧童们把耕牛赶下水塘里打汪,在塘埂边浓密的柳荫下玩起“抓老窝”的游戏,郭英手气不好,总是输,渐渐没了兴趣,躺在树荫下睡着了,裤裆中的小鸡鸡从破烂的裤权中露了出来,耿炳文一见,乐了,悄悄地将细麻绳打了个活结,套在郭英的小鸡鸡上,另一头拴着一块土疙瘩,小伙伴们个个掩嘴发笑。一只苍蝇嗡嗡飞来,趴在郭英的嘴边,他用手背在嘴上擦了几下,又睡了。不知是谁忽然叫道:“下雨喽!下雨喽!”睡得正甜的郭英一骨碌爬起来,这才发现,小鸡鸡上拴着麻绳,连忙用手去解,一边愤怒地骂道:“妈的×”“俺操你姐!”小伙伴们笑得前仰后合,拍手打巴掌吆呼着。郭英又羞又气又急又疼,越摆弄绳子反而扣得越紧,小鸡鸡竟然坚挺了起来。这下子牧童们更乐了,又蹦又跳笑成一团。解铃还需系铃人,耿炳文笑了一阵,赶忙动手替他解开结,在一片笑嚷声中,耿炳文架着他的肩臂,笑道:“对不起,开个玩笑,小鸡鸡没肿吧?”说着伸手去摸,郭英猛一甩胳膊将耿炳文操了个踉跄,同时骂道:“去你娘的,原来是你使的鬼,瘦猴精!”说罢又愤怒地扑上去,抱起比他年长两岁的耿炳文扔到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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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抓老窝:江淮农村儿童的一种游戏,以楝树果儿作子,在地上挖成的十个窝里次第丢抓,以赌输赢。

  “哈哈哈哈哈……”耿炳文想起这件往事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郭英茫然地看看他。
  “郭四,你猜我为啥忽然发笑?”耿炳文跨进大门,在郭英的耳边小声问道,“那年在粪堆塘埂上拴小鸡鸡的事儿还记得么?”
  “噢噢噢……哈哈哈……”郭英被耿炳文忽然提起的这个五十年前的恶作剧逗乐了,说,“那还是至正四年的事吧。那年我八岁,老哥你十岁,皇上那年是十七岁,到皇觉寺——”耿炳文吃了一惊,连忙用手捏了他一把,要是当着众人脱口说出朱元璋剃光头出家为僧的事儿,那就要酿成大祸。因为皇上特别忌讳讥晒他当年当和尚的事。
  他们走进前院,见恭迎长兴侯的朝臣们分官品大小夹立路边,耿炳文抱拳向众人施礼,然后在宾客们的簇拥下走进大厅。
  耿炳文的仆役们抬进十只披红挂彩一律书写寿字的礼盒。耿炳文打开礼单册页递给郭英,笑道:“国舅爷六十春秋大喜,献上区区薄礼,请侯爷笑纳。”郭英双手接过册页,迅速瞥了一眼,上面写道:瓜子金二盒、银盆二只、玉如意二对、八宝金错镶宝石雌雄剑二柄、高丽珠二盒、猫眼石二只、翠玉寿桃二只……
  “侯爷何必这般破费,老将军屈驾光临,小弟已是十分欣慰了……”郭英谦恭地探身说。
  “应该,应该。”耿炳文环顾众位宾客,提高嗓门,“国舅爷喜逢花甲,寿星高照。老朽与侯爷又是同乡同里,少年伙伴,儿童时一同放牛,沙场上并肩作战,如今老伙计寿诞大庆,老朽自然要送礼祝贺了。诸位大人,你们说是也不是?”
  环座的官员们立即喧嚷附和:
  “长兴侯肺腑之言。国舅爷花甲大寿理当庆贺!”
  “二位侯爷,德高望重,功昭日月,堪称国之栋梁,朝廷之重臣也!”
  “二位老将军戎马关山,威震华夏,更兼高风亮节,为侪辈师表。”
  “皇上天纵英明,文治武略,辉炳千秋,当今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国舅爷喜逢华诞,圣柞垂荫,御赐寿礼,真乃荣耀之至!”
  “诸位大人,在下恭览各位敬贺之寿联书画,可谓是群星摧璨、琳琅满目,尤以欧阳驸马公这幅《白鹤青松红日图》更为光彩夺目,昭然出众。”说这话的是位居正二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袁泰,瘦削发青的脸上像刀刻似地显露出几条清晰的藤纹,嘴角两边更显得青而深。配上那一双鹰隼般锐利的双眼,透出凶狠严酷深不可测的冷漠。笑起来时,一道道紧缩抽搐的面肌,更使人毛骨悚然。也许是职司的严峻铸就他这种特殊的禀性和外形吧。都御史之职专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圣上耳目。对朝中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作福、擅乱朝政者,对百官贪污舞弊、触犯刑律者,对上书陈言变乱、擅生是非者,一律施以铁腕。袁泰自任都御史以来,会同刑部、大理寺亲手处置上万宗案件。他禀承朱元璋的旨意,杀人不眨眼,以嗜杀严刑闻名于世。有人说左都御史脸上那几条藤纹,好比是悬挂在青铁架上的几把带血的刀,出鞘的剑,连朝中大臣见了他也不寒而栗,敬鬼神而远之,很少有几个朝官与他交往。今天,郭英六十寿诞他赶来祝贺,因为武定侯乃当今国舅,又是皇上的亲家,当然不可怠慢。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这位冷面都御史一反不苟言笑的常态,评点起挂在墙上驸马欧阳伦的祝寿画来。他的话音刚落,坐在左首紧挨着驸马都尉梅殷的欧阳伦欠身离座,抱拳笑道:
  “老道长过誉了,本官初涉画事,尚未入门。国舅爷花甲春秋,晚辈一片虔诚,不揣浅鄙,尽心尽情绘制丹青一轴,敬献寿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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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老道长:明代官场对都御史的尊称。

  在辉煌的灯光下,三十四岁的欧阳伦满面春风,英姿勃发,清秀俊逸的脸上一双顾盼流辉的明眸,几乎与在场的每个人目光所及,含着无限友善与亲切,不由使人想到,驸马欧阳伦英俊潇洒,多才多艺,待人谦和,果然并非虚誉。
  欧阳伦接着说道:“今日与各位大人相聚,幸甚幸甚,请各位方家不吝赐教。”
  左都御史袁泰立即接话:“各位大人,驸马过于自谦,学生提议,请长兴侯、武定侯二位老将军领首评品,济辈各献己见,如何?”
  “好!”众人一齐附和。
  长兴侯耿炳文朗朗大笑道:“哈哈哈,我看袁大人是烧香烧错了菩萨。俺是一介武夫,扁担大的一字认不得一稻箩,你若是画张地图标上敌我大营什么的,那我还能说出个究竟。叫俺评论这画儿字儿什么的,可就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了。”
  老将军的爽朗随和,逗得四座皆笑,他自己也乐了,指着画图继续说道:
  “虽说是一窍不通,咱也来吹他一吹,给国舅爷做寿凑个热闹。你们瞧,这松树干上一个圈儿套一个圈儿,都是树皮裂缝吧。可见得这古松已活了千年万年;你再瞧这仙鹤像是刚从天上飞下来的,向着太阳叫呢。这太阳好比咱当今天子洪武皇上,那这白鹤嘛就是咱老兄弟郭老将军了。全仗红日高照,天子洪福,老兄弟自然能福寿延年了。所以俺说,驸马这张画画得好,画得妙。”
  在一阵掌声中,先前尚有点拘谨的气氛打破了。户部尚书郁新摇头晃脑地哦吟道:
  “好画、好画,正是:碧空红日辉今古,白鹤青松入画图。此帧丹青高雅飘逸,尽得神韵,堪称绝世精品。”
  公卿大臣们兴致大发,纷纷议论起来:
  “粉侯神笔天韵,可与宗师共论。”
  “国婿英才神授,尽得三昧,自成高格。”
  “画面简洁,占尽风流。这红日当空,光辉普照,壮丽无比,寓蕴深邃;这苍松如铁,针见锋芒;这仙鹤飘逸,步履悠然……实为难得佳作。”
  在一片嘘声中,惟有坐在角落里的一位年轻御史裴承祖一言未发,仰面观灯,左右顾盼。他是洪武二十七年的进士,如今是都察院的一名七品御史。在这一群王公大臣间他的官职太低。但是,他沉默不语不仅为此,他觉得驸马欧阳伦这幅《白鹤青松红日图》只是一幅平庸之作,甚至可以明显地看出其间几处败笔,画中用墨着色更显得粗而俗。难道这些大臣们都是如此粗疏浅薄么?他明明知道,他们中有几位书画造诣颇高,却为何都如此肉麻地吹捧呢?原因只有一个,欧阳伦是皇上最宠爱的安庆公主的夫婿。他突然感到恶心,欠起身,想走。坐在他身边的都察院佥都御史邓文铿生怕他出言不逊,招惹麻烦,赶忙伸手拉住,示意叫他坐下,附耳说道:
  “逢场作戏,不必太认真。”
  武定侯府管家艾蒙悄悄走向郭英身旁,小声禀道:“国舅爷,寿宴摆好了。”
  郭英点点头,站起来大声说道:
  “请各位大人入席!”


  大宴从酉时一直进行到戌时以后。武定侯郭英乘着酒兴,邀请宾客到花园娱兴观赏。
  后花园里是一片灯的海洋。郭英爱竹,处处修篁夹道,婆娑摇曳,缀满精致的造型各异的五颜六色小纱灯。穿过碎石小径,豁然开朗,十多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歌伎排坐在草坪红毡上鼓琴吹奏,迎迓各位尊贵的客人,胭脂花粉的香味在春风中飘漾,花圃中的月季花或红或黄在纱灯的彩光映照下争芳斗艳。一位通身缟素的丽人怀抱琵琶,在乐声骤停时拨响琴弦,继而轻舒腰肢,翩翩起舞,如白色精灵,轻盈飘动,边弹边唱: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字,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

  边弹边唱边舞的女子如醉如痴,似怨似文,笛声箫声的伴奏更显得悠扬宛转,月辉下灯光中的这位丽人好似是素娥凌霄,袅袅婷婷,看得人眼花缭乱。
  长兴侯耿炳文在郭英的耳畔悄悄说道:“这个小妖精真是娇媚可人。”
  郭英喜孜孜地附耳向耿炳文说:“老哥,她就是我的小妾丽娟。”
  “哎呀老弟,你真是艳福不浅啦!”
  “老哥,你若看上哪个标致妞儿,我给你送去就是。”
  “不中用喽,老啦!”
  “哈哈哈……”
  一曲舞罢,郭英叫丽娟过来与众位宾客见礼。然后领着众人绕过假山,只见临湖边搭着一座戏台,红灯高悬,彩旗飘扬。台上正演着杂剧《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羽面如重枣,手捧长髯,周仓双手抱青龙偃月刀侍立于后,关羽正唱道:

     …………
     水涌山叠,
     年少周郎何处也?
     不觉的灰飞烟灭,
     可怜黄盖转伤嗟。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
     鏖兵的江水由然热。
     好教我情惨切!
     这也不是江水——
     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

  郭英挽着耿炳文的臂膀,时而豪论,时作低语。穿过一片灯影浮月的池中曲桥,便见池边罗列十座精巧别致的红罗帏幄。郭英面向纷至沓来熙熙攘攘的宾客,兴奋地高声说道:
  “众位大人,老朽感谢各位盛情,特效南唐后主营造红罗亭十座,虽比不上李煜奢侈豪华,却也显得新颖俏丽,各位大人如有兴致,尽请入内小憩。”
  众宾客三五成群,次第走向红罗帏幄,在一片惊嘘中,纷纷进入幄内。紧随郭英的耿炳文、欧阳伦、袁泰、郁新等见罗帐门口两名侍立的艳装少女轻挑绣帘,便见幄内四壁角上悬挂着小巧玲珑的八角宫灯,靠里两角置立红木花架。一盆春兰秀叶滴翠素馨初绽,散发出阵阵幽香;另一盆山水盆玩,碧漪横舟,峰峦参差,咫尺之间犹瞻万里之遥。红毡地上摆着八把镂花楠木椅夹着檀木茶几。月色透过红罗纱与幄内灯光交相辉映,袅袅檀香,汩汩流泉,仿佛置身碧城仙境。
  “老伙计,亏你想得出这个主意。”耿炳文坐下后感慨地对郭英说,“你这般铺排,要花多少银钱?”
  郭英叹息道:“唉,岁月如斯,浮生若梦。金钱富贵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了这把年纪,我是把什么都看透了。吃了半辈子的苦,还不该享乐享乐么?”
  侍女秋儿提着金耳翠玉壶在每人的青瓷盖杯内注入沸水,纤手轻柔,滴水不溅,凤凰三点头,碧绿的茶汤便溢出股股清香,与兰花的幽香交融浮荡,沁人心脾。亭内灯辉红晕,侃侃而谈,幄外竹影摇月,声声悠扬。茶汤入口更觉品味不同。
  “嗯!好茶!清明前茶确是嫩香寒冽。”户部尚书郁新抿了一口茶啧啧称赞道,“入口纯正,绵甜芬芳。”
  “久闻大司农是品茶方家。”郭英探身问道,“老先生能猜出此茶产于何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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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司农:户部尚书的别称。

  郁新又端起盖杯抿了一口,细细品嚼,抹了抹花白的胡须,很肯定地说:“此茶味谈隽永,甘冽微苦,当为宁国府徽州府交界之黄山所产。”
  “大司农果然好功夫!”郭英击掌道,“此茶正是黄山云谷寺采制,名曰云谷银毫,乃山寺老僧进贡皇上之明前佳茗,老朽六十寿诞,荷蒙圣眷,赏赐六斤云谷银毫,各位共饮芳茗,不忘圣恩矣。”
  “去年四月,我在徽州府曾饮此茶,”驸马欧阳伦说,“冲泡云谷银毫十分讲究,一旁鉴赏可谓是美不胜收,堪称奇观。”
  “噢?”都御史袁泰好奇地笑道,那藤纹在红光下如同蠕动的蛐蟮,“请粉侯快说说看,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国舅爷,请取沸水。”欧阳伦向郭英伸手说,未等吩咐,秋儿已提来沸水侍候,欧阳伦漫卷大袖,打开精致的镶金紫檀茶叶盒,熟练地以茶拔挑出少许茶叶赶入薄如蝉翼的白瓷盏内,绿莹莹毛绒绒的茶叶整齐划一。他接过秋儿手中的茶壶,亲自冲注。
  “诸位请看。”欧阳伦将沸水轻点入盏,说,“这茶叶在盏内三上三下,神如鲜活。”
  欧阳伦盖上茶盏,神秘地笑道:“各位请注意,我说的那奇观,顷刻便会出现。”
  他这么一说,几位大臣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探视着欧阳伦手指间夹着的盏盖。
  “快看!”欧阳伦迅速揭开盏盖,顿时有两道白烟升腾而起,“喽,看啦,腾起的白烟变成两只白鹤振翮而飞,诸位,看到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却都言不由衷地道:“看见了,看见了,好像是两只白鹤腾空飞走了。”
  “诸位再瞧,”欧阳伦指着盏内,“这云毫如春笋破土,似美人玉立!”
  这回看的很清楚,云谷银毫在盖内水中恰如嫩笋,毛茸茸地站立着,倏忽间,玉立的美人缱绻卧下,中;司一孔,形如菊花铺地。
  “这叫做翡翠奇苑!”
  “唏,妙哉妙哉,确是奇观。”
  “奇哉仙茗!”
  欧阳伦在大臣们的啧啧赞叹下越发兴奋,红罗亭内红纱灯下更衬得俊逸风流,滔滔不绝地论起茶经来:
  “自古饮茶乃士大夫风雅之举,所谓飘逸恬淡,栖神物外。韦应物云,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源。李白云,根柯酒芳津,采服润肌骨……等等。而如今饮茶,在下以为当饮之宜饮时之宜——”
  郁新笑着插问道:“饮茶还有饮时之说?”其实他早就知道饮时之宜,明知故问,为驸马助兴罢了。
  “自然有,”欧阳伦转动明眸,屈指说道,“饮时之宜当为如下情景:心手闲适;杜门避事;鼓琴看画;夜深共语;窗明几净;洞房阿阁;宾主款押;佳客小姬;访友初归;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责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闹交游;清幽寺观;名泉怪石……”
  耿炳文大声粗气地打断驸马的话头,说:“喝茶便是喝水,渴了便喝,哪有这许多杂气。俺是粗人武人,农家出身,那有这许多劳什子名堂。比如今日俺多饮了几杯寿酒,便要牛饮茶水以茶醒酒,以茶除醉,哈哈,这也能叫做饮时之宜吧。”
  “也是饮时也是饮时!”欧阳伦尴尬地笑道,停止了他的饮时之宜宏论,岔开了话题,“今日国舅爷以御赐仙茗款待,不胜荣幸。加上这泡茶的水鲜活、轻盈、甘例如醴,更是锦上添花。”
  耿炳文插科打诨:“噢,泡茶的水又还有讲究?”
  “嗯,大有讲究。”
  郭英笑道:“驸马,你且猜猜,今日这水从何处得来?”
  驸马胸有成竹地道:“国舅爷考我,学生便交答卷:此水性寒,味甘,应是冬雪融化之水。”
  “嘿!驸马识水之性如此精深!”郭英惊奇地说,“果如驸马所言。去年冬天连降数日大雪,我这园中竹林尽覆雪被,途命童仆于第一场飞雪后扫尽竹叶上的积雪;再下雪后,将叶上覆雪用干净拂尘赶入瓷缸,共得二十余缸,封好缸口,埋入花园深处,今年春分后取出,煮沸之后,便是这冲茶的水了。”
  都御史袁泰夸道:“驸马识水之精,堪与茶仙陆羽媲美。《煎茶水记》载,李季卿命军士为陆羽取扬子江南零水煎茶,由于船颠水溅,到岸后只剩一半,军士便汲些岸边水充数,陆羽以构搅水说,这固然也是江水,但却是岸边之水。今驸马公能识此水为冬雪所融,与茶仙识水乃有异曲同工之处。”
  “果然!”郁新接过话茬,“宋王安石患痰火之症,托苏东坡顺便携带一罐霍塘峡水沏茶饮疗,半年之后,东坡船经翟塘,这位夫于只顾饱览两岸山色,稍不经意,轻舟已过中峡,忽然想起,赶忙取了下峡之水。王荆公以此水烹毕沏茶便知有误,笑问东坡:‘此乃下峡江水,何称中峡瞿塘之水?’东坡大惊,未料恩师识水之精亦至于此。”
  谈笑一阵,袁泰将话锋一转,说:“本朝茶法苛严,申令已久。惟因番人以乳酪为食,不得茶饮,往往因为致病。国家便以茶与番人易马,已有数十年矣。但是近几年来,由于茶利高昂,便致私茶出境猖獗,国家与番人互市者日渐减少,购私茶反比购公茶多。为此圣上忧愤,势在严厉打击私茶出境。然而令人愤愤的是,竟有贪赃枉法官吏与那厮狼狈为奸,甚而合伙经营,更当加倍惩处!”
  袁泰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仿佛坐在都察院的大堂,露出凶残严厉的职司本性。欧阳伦一愣,心想这刽子手忽然提这何故?但旋即镇静自若,笑道:“老道长所言极是。皇上英明,烛照万方,下旨严禁私茶出境,敕令天下恪守茶法,这乃是强国之计,不得等闲视之。”
  郭英正要说话,一眼瞥见门边的秋儿垂首侍立,眼含泪光,满面悲戚,由不得勃然大怒,抢步逼近喝道:“秋儿!”
  秋儿猛一惊,慌忙用提壶的手去揩拭眼泪,一不小心,玉壶失手,跌下地来,碎了。秋儿扑通跪倒,浑身抖擞,不住磕头,哭求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只因奴婢娘亲死了,因此——”
  郭英脸色铁青,没等秋儿说完,飞起一脚照着面门踢去,伸手抓起她的腰带像扔小鸡似地掷向门外,正背手朝这边走来的御史裴承祖急忙侧身躲闪,秋儿咣咚一声跌趴在竹林边的草地上,郭英如同咆哮的狮子直着嗓门吼道:
  “管家!艾蒙!”
  “老爷有何吩咐?”管家艾蒙应声走来,垂手问道。
  “把这个贱婢绑起来!”
  “是,老爷!”
  “按家法——惩处!”
  “遵命,老爷!”
  郭英见幄内宾客正喝茶闲聊,似乎没见刚才的一幕,自言自语道:
  “唉,这只玉壶乃是宁妃娘娘所赐,被这贱婢打碎……真是扫兴!”
  他本想说今天是我六十华诞的大喜日子,却偏偏摔碎物品,真是晦气。


  裴承祖对武定侯寿诞庆典之奢靡惊讶不已,少说也要数万两银子的开销,而朝中前来祝寿大臣的贺礼,更要超出郭英开销的几倍。他本来是不打算来的,一来自家官卑职微在这群高官显贵中不免无味,更因为他的好友前御史解缙和无锡才子、丹青巨擘王绂从外地来京师,数年未见,常怀云树之思,很想相聚畅谈。可是,他尊敬的恩师都察院佥都御史邓文铿坚持让他到侯府祝寿。只好与二位故友相约,明日上午到半山园王安石故居聚会。裴承祖是洪武二十七年进士,今年才二十出头,年轻气盛,风流倜傥,秉性刚正,去年便擢为都察院御史在恩师属下任职。一年来,他曾奉旨巡使福建、河南、山东,协助佥都御史邓文铿察巡百司,数次上书弹劾上自尚书、侍郎,下自府县官吏的疏职或不法之举,经稽核几乎全部属实,得到洪武皇帝的赞许。今日来武定侯府贺寿,不惟亲眼见到这位侯爷的侈奢无度和大臣们的巨额贺礼,还目睹一班大臣对国舅的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他感到震惊,也很鄙弃,他看出这是因为郭英是郭宁妃的胞兄。皇帝的舅子,又是皇帝的亲家所致。他非常讨厌那个粉面丹唇的欧阳伦装腔作势、趾高气扬的样子,那浮薄骄矜又故作谦逊的矫情,一幅《白鹤青松红日图》画得那么平庸浅俗又偏引得大臣们的一片赞誉,更使得裴承祖对这位天子娇客增加几分反感。他早就得到传闻,就是这个当今皇上的乘龙快婿,几年来只因茶禁松弛,多次暗中唆使家奴贩运私茶,牟取暴利,无人敢于出面揭发。他到都察院任御史后就想暗访稽查,佥都御史邓文铿以“不可轻信传言,证据不足”、“涉及皇亲国戚非同小可”为由,加以阻止。
  在红罗亭闲聊一阵之后,裴承祖趁别人谈兴正浓抽身踱出幄外,刚走不过几步,忽见秋儿被郭英扔了出来,紧接着侯府管家艾蒙指使几个家丁,将趴在地上啜泣的秋儿捆绑起来,推操着朝灯火阑珊处走去。裴承祖心生疑窦,便跟着那伙人向竹林深处走去。转过竹林,前面是一排平房,一群大呼小叫的人围着什么拥挤着观看。艾蒙向两个家奴吆唤道:“将秋儿吊到树上!”尽管秋儿哭求饶命,还是被两名壮汉拖到树下,又拥来数人纷纷询问:“秋儿犯什么法了!”“秋儿不是挺老实的么?”“嘿,秋儿犯大忌啦!她把宁妃娘娘赐赠侯爷的玉壶给打碎啦!”“怎么今日侯爷大寿尽出事儿!”……
  裴承祖走到围着的人群往里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几盏灯笼的光亮中,一对年轻男女赤条条一丝不挂,女的双手捂着下身,两个小厮淫笑着正扳开她的手……裴承祖赶忙把眼睛转开,耳畔响起嬉笑声淫秽的粗声浪语:“你那骚×作痒了吧!”夹着那女孩的哭求声。
  艾蒙听了几个家奴在耳边嘀咕一阵,吼道:“混账!可恶!把这两个奸淫的狗男狗女也吊起来。”
  树上又吊起两个赤裸的男女,女的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求求艾大总管,你让我死吧!”声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呸!”艾蒙啐道,同时狠狠地抽了她一鞭,“死!便宜了你!要千刀万剐。侯爷今日大寿,你们竟敢通奸淫乱,大逆不道,死有余辜!”说罢愤愤地离开人群,朝红罗亭那边疾步走去。
  裴承祖离开人群往回走,听到迎面有人说,“真是造孽啊!”见是一位老妇人,正用手背揩着眼泪,裴承祖觉得似曾相识,便上前细瞅了两眼,忽然抓住老人的手,激动地喊道:“乳娘!”
  老妇人一愣,应道:“大人……”
  裴承祖笑道:“乳娘,我是顺儿呀!”
  老人茫然地眨巴着眼睛,终于想起来了,忘情地叫道:“噢!是顺儿,小顺子,小少爷!”
  裴承祖脆脆地应道:“哎!乳娘,你老如何到京师来了?”
  老妇人叹息道:“唉!只怪我老婆子瞎了眼睛,也怪我命薄,洪武十九年老伴病故,我离开合肥,离开少爷你家到和州老家,那年少爷你才十一岁吧?”
  裴承祖点点头:“乳娘离开我家后就再没去过,我还跟大。妈吵闹,要他们把乳娘给找回来。”老妇人说:“回到和州料理丧事后,过了两年,我本想再到合肥投奔少爷家。也不知撞了哪路子鬼,跟着同乡一个老妈子闯到了京城,到国舅府里当了一名粗使下人。本只当在天子脚下,侯爷府里,或许有个奔头,还琢磨着过两年把家里的小老汉也带到侯府当差奔个前程。唉……”老妇人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没料到这一蹦踏,掉进虎口火坑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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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即父亲。
  ②小老汉:合肥方言,指最小的儿子。


  裴承祖忙问:“乳娘碰到什么麻烦了?”
  乳娘将裴承祖往僻静处拉拉,说:“侯爷又是国舅爷,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军,世人只知道侯爷荣耀这一层,却不知侯爷生性残暴,无法无天。”她顿了顿,裴承祖吃惊地听到乳娘如此评品郭英,他没有插话,乳娘继续说道,“皇上颁布大律,昭告天下,公侯之家蓄奴不得超过八十,可这侯府有二百五十多奴婢;大明律条明言公侯家奴仆犯罪,要移送有司衙门查审论罪,不得私设公堂,更不许杀害家奴,犯律要处死。可国舅爷没把国法放在眼里,动不动拷打奴婢,他亲手杀死五个奴仆,只不过因为家奴不慎做错事或者没在意冒犯了侯爷,便糊里糊涂成了冤死鬼。侯爷一怒总是说声按家法惩处!……”
  裴承祖插问:“什么家法?”
  乳娘说:“侯爷讲的这家法,就是把仆人捆绑,塞进麻袋,活活扔到江里。”
  裴承祖大惊:“真有这等事?”
  乳娘说:“千真万确。还有两个年轻使女,侯爷将他们糟踏了,又给艾蒙奸了,投江自尽了……唉,今晚上这秋儿和那两个男女奴仆,一定也要遭到这个下场了。”
  他们正在说话,只听平房那边一片嘈杂声,奴仆们纷纷散去。
  “秋儿他们如何处置?”乳娘拦住一个匆忙走来的小厮问道。
  那小厮没瞧见暗处的裴承祖,声音发抖地说:“惨啦!真惨呐!总管从侯爷那里转来之后,吩咐将秋儿、平儿从吊着的树上放下来,围观的那班人一哄而上,啧啧啧,真下流,伸手抱着在平儿光着的身上乱摸,一片淫笑声,平儿趁一个家丁没在意,伸手抽出他身上的佩刀,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倒下了;秋儿也一头撞上大树,鲜血直流,当场死了。”
  乳娘连声说:“作孽!作孽!”
  小厮又说道:“总管驱散众人,叫几个家丁,连活的带死的,一齐装进麻袋,抬上马车,拖到江里喂鱼去。还说要是有人胆敢向外讲,就割了他的舌头,剥皮抽筋!”
  乳娘娘正要说话,小厮连忙摇手,急忙离去,边走边说:“大娘,你快走吧,别在这里惹麻烦了。”
  “真是无法无天,天理难容!”裴承祖惊得瞠目结舌,怒不可遏!“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实在难以置信。乳娘,我意已决,上书皇上,历数武定侯郭英罪名,弹劾这个衣冠禽兽!”
  乳娘叹息说:“小少爷,武定侯是当今圣上贵妃娘娘的亲哥哥,又是开国功臣,你哪能斗过他们?这风险太大啦,弄不好殃及老爷和夫人啦!”
  裴承祖在暗中紧握拳头,坚定地说:“乳娘,我身为御史,纠劾百司,辨明冤屈,乃是我的职责,为国除奸,为民除害,何计个人安危。不过,我倒是担心乳娘你……”
  “乳娘说:“小少爷,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乎什么?大堂对证,公案鸣冤,滚钉板夹棍子刀架在脖子上也要实话实说,要是能以我一个贱老婆子的命换回一个公道也值!才对得起那班屈死的冤魂!”
  裴承祖从激愤中沉静下来,说:“乳娘,此事关系重大,万万不可向任何人提起。”
  乳娘点点头,见后花园走来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矮胖子边说边笑,乳娘赶忙将裴承祖拉到假山背后,只听那个矮胖子扯着个如母鸡打鸣似的嗓门嚷嚷着:“那光腚的女人在哪儿?快领我去瞧瞧,嘿嘿嘿……要是将那两个正在搞鬼的男女面对面捆在一起,那才热闹。”
  裴承祖低声问道:“这矮胖子是谁?”
  乳娘答道:“他是欧阳驸马府的大管家,名叫周保,也是个坏痞,他和侯府里的艾管家来往密切。有一次,这两个活猪共着一个女人在床上淫乱,下人瞧见了,谁也不敢言。”
  裴承祖一阵恶心,像是六月天吃着了苍蝇。他向乳娘说了自己在京师的住址,又叮咛数语,疾步朝来路走去。


  第二天上午,裴承祖与前御史解缙、江南才子王绂在半山园聚会。所谓王荆公半山园,其实不过是在离南京城七里半到钟山也是七里半铜井倍之半山里修建的几间草堂而已。因许多文人学士缅怀宋朝江宁府的大诗人王安石,纷纷前来寻踪怀古,不知是哪位书家以苍遒古拙的行草制了一块《怔荆公半山园故居》的匾额,然后附会、传闻、吟诗、作文,使得这个寂寞多年的半山园便成了京师的一个名胜古迹。裴承祖他们选了这个地方聚晤,一来图个清静无市嚣之扰,同时他们都十分仰慕这位拗相公的文才气节,有意凭吊他在钟山的偃影之地,天下着小雨,钟山半隐半显在湿濛濛的雾气中,岗峦上草绿花红,时鸟啁啾,几横坐牛背的牧童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吹着笛子浴看苍茫的烟雨。
  “果然是清逸灵秀之地,不怪王荆公选了这个地方隐居。”裴承祖感慨地说,“这里又还是谢公墩故址吧。”
  “正是谢公旧宅,”王绂道,“王荆公有诗为证,‘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可见王安石半山园必是谢公墩故址无疑。”
  二十九岁的解缙矜持地笑道:“其实京师有两处谢公墩,孟端兄世全兄知否?”
  裴承祖、王绂诧异道:“噢?还有此说?大绅兄请述其详。”
  解缙抿了一口宜兴雀舌,口若悬河地说起来:
  “谢灵运曾撰征赋曰,视治城而北属,怀文献之悠扬,李太白有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诗,序云,此墩即晋太傅谢安与右军王羲之同登,超然有高世之志,于时营园其上,故作是诗,所谓冶城访古迹,犹有谢安墩云云,那个谢公墩却不是拗相公诗中所言谢安旧居,我们今天登临的这个谢公墩才是王荆公当年的半山园旧居呢。”
  王绂轻抚美髯,眯着双眼,听了解缙之言,不以为然,笑而不语。这位常好以王荆公自诩的博学才子,丹青巨擘,在洪武二十年因与一位侍郎上书言事而犯禁受连座坐累朔州。前年才归来家乡无锡,隐居九龙山自号九龙山人,蛰寓九龙帝内写诗文作书画。其于书道,动辄自期远逾宋唐,直攀魏晋;其画尤精,每于游览之余,乘兴挥毫,长廊素壁淋漓霑丽。许多人慕名求其书画,投以金币,王绂嗤之以鼻,拂袖而去,纵豪门显贵亦不屑一顾。好友劝他不必如此清高狂傲,万一得罪达官显贵惹祸招身,王绂仰天大笑,说道:“大丈夫何得苟苟?自尊自重,何罪之有?倘若见财眼开,见官俯首,有求必应,与商贾小贩何异?与奴颜小吏何别?那我王绂便一文不值了。”去年春上,王绂客寓承祖宅,月下闻箫声如泣如诉,苍凉悲怆,深为感动。遂命笔泼墨,画了一幅竹石图。访了两日终于寻着那位吹箫的人,原来是一位京城富商。王绂以画相赠,商人久羡其名,债以重金并贵重氍毹,央求王绂再画一幅以成双壁,王绂顿觉受辱,夺过画一把撕碎。这事儿一时在京城成了佳话……
  解缙见王绂矜持微笑,便问:“孟端兄不以为然么?”
  王绂笑道:“大绅兄此说,山人未曾听过,还请指教。”
  解缙并不客套,说:“城东原也有座半山寺,旧名康乐公,因谢玄曾受封康乐公之故,至其考谢灵运仍然袭封,今以坊及谢公墩观之,兼及王荆公诗中所述方位,显然指的是这里。而冶城北郊的那个谢公墩才真正是谢玄旧居,与此相距甚远,王荆公在诗中误把谢玄当作谢安了。”
  “大绅兄果然强闻博学,稽考入微,”王绂赞道,“王介甫罢相隐居于此,虽然弄错了谢公墩的方位,却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如: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解缙说:“我倒是喜欢介甫《泊船瓜州》,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三十二岁的王绂接口吟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我想大绅兄一定是触景生情,介甫这首诗意恰似写出大绅兄时下心境。”
  被王绂这么一点拨,似是触动了解缙的痛处。他缄默不语,遥望细雨中的翠绿岗峦,心中不是滋味。解缙是江西吉水人,自幼聪慧机敏,出口成诵,少年得志,弱冠入仕。洪武二十一年他二十岁便高中进士,授中书遮吉士。朱元璋十分赏识他的才华,常召侍左右。一日对解缙道:“朕与尔义则君臣,恩同父子,卿当知无不言才是。”解缙回家之后,连夜草疏万言。上书中竟有这样尖刻峻切的言辞:“陛下进人不择贤否,授职不量重轻,建不为君用之法,所谓取之尽锱铢;置朋奸倚法之条,所谓用之如泥沙;监生进士,经明行修,而多屈于下僚;孝廉人才,冥蹈鼙趋,而或布于朝省。椎埋嚣悍之夫,榻茸下愚之辈,朝捐刀镊,暮拥冠裳,左弃筐箧,右绾组符。出于吏部者无贤否之分,入于刑部者无枉直之判,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
  解缙上书时,王绂正客寓其邸,读了疏文,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大明皇帝朱元璋以刑杀震惊当世,又特别注意文字细节以致疑忌丛生,酿成了人心惶惶的文字之狱。朱元璋出身穷苦微贱,当过和尚,因此他对文词中凡有“光”“秃”“僧”“生”这类字眼十分忌恨,又因作过义军韩林儿部下的红巾军,曾被元朝官员斥之为“红寇”“红贼”,所以当皇帝后对“贼”“寇”及形音相近的字都很忌讳。也不知多少文人学士、朝廷官员皆因为文章或上书中无意中用了这些字眼而莫名其妙地遭到杀戮。至解缙上书的洪武二十二年,因此而被枉杀者不下数万人。恐怖的气氛造成朝官们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每日上朝之时,朱元璋是否决心杀人一眼便可看出。如果见他将玉带搭在肚皮以下,就是他要杀人的警示,必有官员被杀,上朝的官员们个个战战兢兢,面无人色;要是他的玉带高高抬在胸前,面色也便显得温和,大体不会杀人。因此,朝官们每日早朝前便与妻子诀别,交待后事。若能平安回家,便合家庆贺,算是又多活一天了……在这种肃杀恐怖的政治气氛中,王绂自然对解缙的奏章感到太危险,于是劝道:
  “大绅兄必须修改上书,最好作罢。大绅兄还记得洪武九年叶伯巨以星变上书皇上遭了大难之事么?”
  解缙笑道:“此事素有所闻,不过,弟之奏疏与叶伯巨上书乃有本质不同。”
  王绂说:“叶伯巨正是奏言用刑太重而使皇上震怒,此非前车之鉴么?”
  解缙摇头道:“不然,叶伯巨上书,矛头直指主上,触犯圣尊,而弟之所言情形,乃历数本朝流弊。圣上对力陈国事弊端者,向来奖掖提倡,况旦弟在奏疏中特别挑明:天下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言下之意是罪在臣下不忠,圣上岂会罪于我呢?”
  果然,朱元璋读罢这封万言上书以后,非但没有生气,还击案赞道:“才子!才子!解缙真可谓肝胆照人,心在社稷!”
  后升为御史,解缙更是春风得意,如鱼得水,动辄上书言事,弹劾朝官,进而为被朱元璋亲手定为谋逆案诛杀的开国元勋、明朝第一位首相李善长翻案。终因锋芒太露得罪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在朱元璋面前屡进谗言,使解缙遭到皇上的贬罚。敕回江西,当时近臣的父亲允许上朝入觐,解缙之父参拜御前时,朱元璋对他说:
  “汝子大器晚成,解缙英才显露,机敏过人。你将他暂且带回江西,让他继续深造,进学精研,十年后再来朝廷,大用不晚。”这样,解缙只得谢恩罢官,归家乡吉水,一住就是七年……
  按皇帝御旨,解缙必须还得在江西再过三年才能重返京师,如今潜来乃是忤旨之举,如被察报,重者有性命之虞,轻则逐出京师,难再录用。但生性放达的解缙终难忍耐蛰居家乡的沉寂,又焦虑皇上春秋已高,每多疾病,宫廷内外疑窦丛生。因此决计冒险来京城看个究竟……
  裴承祖见解缙缄默不语,便转了话题,将武定侯做寿奢侈无度和重重触犯刑律情形,向解缙王绂说了一遍,最后说道:
  “大绅兄,孟端兄,弟参劾郭英之意坚决,还望二位仁兄不吝赐教。”
  “蚍蜉撼大树,谈何容易。”解缙拂去氤氲在心头的懊恼,说。
  裴承祖激昂地站起身来,指着解缙说:“这不像七年前大绅兄的秉性了!我就不信大树难撼!我要变作风,变作雷电,非轰倒他不可。陛下以猛治国,疾恶如仇,登基以来杀了几十万人眉毛也不皱,丝毫不含糊,只要触犯大明刑律,不论尊卑,惩处不怠。武定侯郭英私蓄数百家奴,擅杀无辜,收受贿赂,按律当斩,皇上一定会秉公论处。”
  解缙笑道:“果然铁面柱史,正气凛然,令人敬佩,倒像是七八年前的鄙人。然而老弟只见其一,未知其二。我问你,陛下杀公侯,戮大臣,但是可曾杀过皇亲国戚?”
  --------
  ①柱史:对御史的尊称。

  “也曾杀过!”王绂插话,“比如——”
  解缙截住话头:“比如皇上义子亲侄朱文正、义子亲甥朱文忠、驸马都尉傅忠之流,是吧?但二位忽略一层,倘若细究起来,他们这班人都是因为功高权重威胁朝廷,方才罹祸的。皇上对谋逆反叛者就不论什么皇亲国戚了,这是特殊例外。”
  王绂反问道:“可是武定侯却违犯御赐铁券刑律,难道皇上不予罪之?”
  解缙说:“不致降罪。”
  裴承祖大声诘问:“那为什么?”
  “柱史何必激动?”解缙正色说道,“这正是国家流弊所在。皇亲国戚子子孙孙,往往狼狈为奸,贪赃枉法,圣上也不是真的全然不知,净臣举谏,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尤其是前年六月,皇上谕示群臣,‘皇亲惟谋逆不赦,余罪由宗亲会议取上裁。法司只许举奏,毋得擅逮。’这个消息,还是世全老弟在信中告诉我的,你如何偏忘了这层呢?”
  裴承祖背手踱步,大声说:“我并未忘记。弟也深知,那班皇亲之所以为所欲为,症结正在于此,所谓有恃无恐。无论大明刑律如何苛严,彼等哪里看在眼里?犯了法又能怎样?只要不谋反,不篡权,六部三司谁敢擅逮?一律由皇亲会议论究呈皇上圣裁。那些皇亲各有阴私过失,自然结成网络,互相包庇,并且秘而不宣,藐视天下臣民。”
  解缙笑道:“柱史既知其中关节,还要坚持弹劾国舅,何故?”
  裴承祖道:“弟身为御史之职,当尽忠臣之责,献赤子之心。况古训昭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倘若一任皇亲横行不法,而朝中竟无一人净言举奏,那班人岂不益发张狂,大明律法又怎能顺行天下,朝廷举措又岂可顺应人心?”
  解缙、王绂击掌叫好:“柱史果然肝胆照人,正气逼人,”解缙拍拍裴承祖肩膀,说:“可惜朝中如世全者寥寥无几,如果朝廷大臣人人如此,直谏上位,誓死护法,则纵使皇亲国戚虽有恃面亦有恐,虽有网而可撕破了。”
  王绂也欣然赞道:“大绅兄所言极是,裴老弟血气方刚,疾恶如仇,大有古壮士之风,可敬可嘉。”
  解缙抓住裴承祖的手,抖了抖说:“柱史如若见信,山人愿代为秉笔草疏。”
  “好!”裴承祖、王绂同声说道。
  上茶的伙计又提壶走来,他们停止了议论。
  细雨濛濛下个不停,那几个牧童依然悠闲地坐在牛背上吹着笛子。王绂信口吟道:
  “好一幅春雨牧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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