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领


作者:卡拉维洛夫


  “你们别相信,小伙子们,你们别相信,我的弟兄们!所有这些玩艺儿都是空的,这些完全都是骗局……这是我一辈子看见过很多这类胡马荣法令,谢里夫法令和鸠尔哈奈法令,所有这些土耳其法令和权利都是一阵风就吹跑了的。这是土耳其玩艺儿!纸上写得很多,嘴里说得更多,可人们却看不到一点儿好处:嘴唇上淌油,嘴里却没有流进去一滴!来,你们问问我——我为什么撇下我那年迈多病的母亲和白发苍苍的父亲?他们这两位可怜的人儿还活着吗?上帝是让他们留下来痛哭自己的孩子,象杜鹃啼血一样,还是已经把他们那虔诚的灵魂招回去了?我不知道。唉,小伙子们,小伙子们!我一想起我的青年时代和我那家园,心里就感到痛苦万分——在家园里生活多么甜美!可现在呢?现在象个篷头散发的疯子流浪在他乡,找不到一个温暖安定的角落,没有一个能靠一下我的那沉重的脑袋、说上一句‘感谢上帝!’的地方。你们看,你们跟我当了几年海杜克,选我当了首领,可是直到现在你们也没有问过我:你是谁,是什么人的儿子,为什么挑了这一行?”老首领对他的小伙子们和同伴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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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马荣法令:即1856年土耳其苏丹颁发的“革新法令”,表面上要尊重信奉基督教的民族。
  ◎谢里夫法令:1839年土耳其苏丹颁布的“御园敕令”,表面上承认基督教区的自主权利。鸠尔哈奈法令:土耳其苏丹的改革诏书。
  ◎海杜克: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统治巴尔干半岛期间,巴尔干各国人民反抗土耳其侵略的游击战士。

  “你说说吧,斯托杨大叔,你说说吧!”斯托扬的起义队伍齐声喊道,他们把自己英勇的首领团团围住,听他讲话。
  斯托扬用指头点了点地上,让大家坐下来听他讲话。于是队伍象一串念珠似的围着篝火坐了下来,周围一片沉寂。
  “你们要想知道我是谁和我在这人世间受过什么罪,我就必须把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全部讲给你们听。你们一定要认真听,把我的话铭记在心里。”斯托扬说道,接着就在队伍当中坐下了。
  起初,他想了一下,好象要把他的全部思想和遭遇都集中到头脑中来,随后他把帽子拉到眼睛上边,掏出一杆小烟袋,在黑色的烟袋锅里装满了烟叶,用大拇指按了一下,从火中夹出一块烧红的木炭,点上烟袋,“开始讲道:
  “小伙子们,我是从麦奇卡村来的。我们有哥儿三个,两个早就不在人世了,愿上帝恕他们的罪,我是最小的一个。大哥叫普罗丹,二哥叫波尔万。普罗丹跟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因此我们亲爱的老母亲最疼爱他。他总是在母亲身边:东摸摸,西转转,帮她干活,播种,在瓜地、葡萄园、菜园里刨地,种元白菜,栽葱头,养花,植树。‘上帝没给我女儿,可普罗丹就是我的管家人!’母亲常这样说。
  “小伙子们,这个普罗丹可是个好样的小伙子!象园子里的一朵花!……平时他就很好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到节日,他穿上新衣服,你一看见他就不愿再把眼光离开他了!礼拜天一大清早他就起来,把皮便鞋打上油(他在礼拜天和重大的节日总是穿皮便鞋的),刷得象镜子一样光亮,穿上白色的紧腿裤和亚麻布花衬衫,衬衫的袖子和前襟上用红、蓝、绿、黄、黑各色丝线绣了花;头上戴着新羊皮小帽;腰上系着红腰带,捻翘两撇儿小黑胡子,到教堂去作礼拜,点圣烛。他从教堂出来时,年老的、年少的、结了婚的、没结婚的、男的、女的都停下脚来看他。老婆婆、老爷爷、大姑娘、小伙子、妇女们、男子汉——全都望着他,看着他心里高兴,好象喜欢得简直想把他一口吃下去似的!男人们总是跟他点一下头,对他说:‘早晨好,普罗丹!你怎么样?身体好吗?’‘上帝赐福!我很好。你们好吗?’普罗丹说完就干活儿去了。老头儿们指着他对自己的儿子们说:‘看看人家普罗丹,孩子们!你们也学学他那样懂规矩,那样爱干活,那样爱管家,那么好心,那么勤快,那么勇敢。’老婆婆们只是叹口气说;‘真羡慕那个生了这孩子的妈妈和那个说他是自己的儿子的爸爸!’妇女们和姑娘们聚在一堆儿互相说:‘你看,姐姐!你看,姨妈!你看,婶娘!’另一个说:‘你看,娘!’母亲对女儿说:‘你看,我的宝贝儿,特列诺老大爷家的儿子长大了,长得多好啊!好象不是个男孩,而是一滴露珠!’普罗丹只顾轻轻地走着,好象没有听见人家说他什么,装作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微微地笑着。我不知道,小伙子们,是什么原因,全村人都喜爱普罗丹:姑娘们为他惊叹,想他都想瘦了,妇女们喜欢他,老人们疼爱他,小伙子们喜欢他,肯为他赴汤蹈火;他也为他们大家做了很多好事:他讲给他们听各种道理,帮助他们造车子,给他们买便宜的牲口,替他们挑选奶牛,还做了很多别的好事。他常常回到家里,吃点东西,又去干活了,他不能象修道士那样闲坐着,总是一会儿望望耕牛,看看有没有草料,一会儿又去喂鸡鸭。用一句话来说吧,他总是到处转,到处看,一切在他心里都有数儿,他把一切都打点得井井有条。小伙子们,告诉你们,象普罗丹这样的单身汉你们永远也不会见到!我的父亲也是个爱干活的人,尽管他已经上了年纪,连他也经常对普罗丹说:‘你,普罗丹,没有活儿干就受不了,你各个角落都要转到,一切都要照管,又喂牲口,又喂鸡鸭;在园子里种菜,种萝卜;在家里修理家具,还要帮助母亲干活儿!我的好儿子,你歇一下,让波尔万和斯托扬他们干一会儿,忙一会儿吧!’普罗丹把手一挥,笑了一下说:‘唉,爹,这算得上什么活儿!’对这样聪明、能干、机灵、勤快的小伙子,你有什么办法呢,他一点儿也不能安稳地坐着不干事,天生的一个管家人。说真的,他只有睡觉的时侯才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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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烛:指做礼拜时点的蜡烛。
  ◎修道士:指神父。

  “可是,忽然一下普罗丹开始变样了,没有多久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总在沉思,总是愁眉不展,不吃,不喝,不唱,觉也睡不着。如果他到地里去,你会看到他不是在那儿干活,而是坐在一棵酸苹果树或核桃树下;用手掌托着头,眼巴巴地望着村子;要不就看到他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或是来回徘徊,唉声叹气,一点儿田地也耕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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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徘徊:来回地行走。
  “‘普罗丹啊,儿子,你是怎么啦,我的宝贝儿?你准是病了?你哪儿疼,我的孩子?’妈妈问他。
  “‘没什么,娘!我哪儿也不疼,’他说道,接着叹口气就走开了。
  “妈妈望着自己的孩子,哭个不停,爸爸只是一个劲地咳嗽,叹气,捻着胡子,皱着眉头。
  “一天晚上,普罗丹走出村子,波尔万随后也出去了,悄悄地跟在他后面走,不让他看见;波尔万想知道他这么晚,又下着雨,到哪儿去呢。普罗丹走着,走着,在肯乔老大爷的篱笆旁停了下来;肯乔老大爷有一个漂亮得出众、艳丽得出奇的姑娘:一对黑眼睛象两颗熟樱桃,那样的眼睛只有羚羊才有;她的脸蛋儿白里透红;她快活得象只燕子,敏捷得象只鹌鹑,驯服得象只格奥尔基节的羊羔。她的名字叫拉廷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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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奥尔基节的羊羔:保加利亚人通常在四月二十三日格奥尔基节宰羊庆祝,这里意为驯顺的人。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下着瓢泼大雨。波尔万只有透过闪电的亮光才能看见普罗丹怎样跳过篱笆,拉廷卡怎样从家里出来朝着干草棚走去,普罗丹正在那里等侯着她。波尔万把耳朵贴近篱笆,只能听到:
  “‘怎么样,拉廷卡,是不是让我托媒人来说媒?我想明天让我母亲去托媒要你。我已经准备好了二十个金币,皮拖鞋也买好了,只等你告诉我个信儿——托不托媒人来说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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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拖鞋:保加利亚中部巴尔干山附近年轻妇女过节或结婚时穿皮拖鞋。
  “‘你托吧,普罗丹,你托吧!’她说。
  “‘那哈桑呢?他爱你,要娶你……我怕这个害人虫:他会给我们使坏的……’
  “‘哈桑?使坏?……’拉廷卡只是重复了一句,接着沉默了一下,说:‘你托媒吧,普罗丹,你托媒吧!上帝恩赐什么就是什么;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两个人还说了许多话,可波尔万却听不清了,他只听到拉廷卡让普罗丹拿走她戴的花球,让他放在腰带里;普罗丹对她说他要把这花球永远放在衣襟里紧贴着心窝。”

  “我到城里去粜麦;回来的时候正赶上大喜事:普罗丹已经订了婚,喝过了订婚酒,准备再过两个礼拜,过了节就举行婚礼。那时正是歇伏节,在这个节日里既不好于活儿,也不好结婚,也不好生孩子。至少是老奶奶们这样说,是不是真这要样,我不知道。伊赫提曼的神甫,也就是科留老大爷说,人在歇伏节干活是无罪的,可是奈迪亚尔科神甫说这是有罪的;完才知道他们谁说的对!过了节,大家都去干活了。波尔万到葡萄园去压条和剪枝;在那里碰见了哈桑。哈桑是我们村里护村的。这人是个土耳其痞子,又是个酒鬼:他把自己的破烂衣眼都换酒喝了,只剩下一条破粗呢裤子,一杆老式长枪、一把刀子、一把短枪,别的一无所有。他衣衫褴楼,一身虱子,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可他是一个真正的伊斯兰教徒,一个阿嘎。因此,他知道,无论到哪里他都能找到吃的。阿嘎的权力可不小啊,弟兄们!这个痞子一看见波尔万就走到他身旁,坐在上堆上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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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粜(tiao):卖出粮食。
  ◎歇伏节:七月的最后三天被认为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称为歇伏节。
  ◎神甫:神父
  ◎痞(pi)子:坏人。
  ◎阿嘎:旧时土耳其的官衔,这里有泛指“老爷”“大人”之意。

  “‘喂,我说下贱的异教徒,波尔万,你过来!’
  “波尔万放下割葡萄枝的镰刀,走近哈桑,挺着胸脯问他:
  “‘你要干什么,哈桑?’
  “我说你,犟家伙,告诉普罗丹别娶拉廷卡吧!他难道不知道她是我的心上人吗?他不知道我要娶她,要把她带回老家去吗?向真主发誓,我要把普罗丹的脑袋从肩膀上拧下来!他要敢跟我斗,就让他知道他是个异教徒,而我是个土耳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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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犟(jiang匠):固执,不眼劝导。
  “就算你是个土耳其人,你头上也没长着角,你是人,普罗丹也是人!你不能硬抢走人家的姑娘,因为现在已纪颁布了胡马荣法令,进行了革新。’
  “‘革新!’哈桑重复了一遍,啐了口唾沫。‘革新,我说异教徒,你知道什么是革新吗?什么都比不上革新法令那样能狠揍你们。苏丹皇帝的革新会狠揍你们,会重压你们,会抢劫你们,会喝你们的血。让革新法令保护你们吧,但愿如此!我说波尔万你们别指望胡马荣法令了!你们很明白,土耳其人和异教徒之间是不能有革新的;你们明白,革新法令是一个装核桃的空口袋。土耳其人说这是“没底的斗,空谷仓”。法官也好,帕夏也好,村长也好,都听我哈桑的,可是普罗丹呢,连魔鬼都不想知道他。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胡马荣法令会不会保护你们。我说波尔万,让这张纸来听你的吧。我让你记住:把胡马荣法令拿去糊窗户吧。你要知道,胡马荣法令对谁都没有用,除了对做哈勒瓦的,他们可以用它来包哈勒瓦。可是你,波尔万,别再指望革新和胡马荣法令了。波尔万,你知道土耳其历书上是怎么说的吗?——“锅盖给异教徒,煎盘给土耳其人。”’
  ‘我知道’,波尔万回答说,‘可你,哈桑,知道吗,已经到了煎盘变锅盖,锅盖变煎盘的时候了。这个时候马上就要到了!啊!……这个时候很快就要来到我们面前了,那时,哈桑,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吗?我们要用真正的伊斯兰教徒的皮做鼓,用这些鼓敲出的穆罕默德进行曲。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你,哈桑老爷,保加利亚历书上是怎么说的:“灵魂啊,忍耐吧;皮肉啊,受苦吧——总有一天会熬出头!”哈桑老爷,你喜欢这本保加利亚历书吗?——你为什么不说话呀?我看,你是不喜欢罗!你听着,哈桑,要是你不相信我,那你就去问问你们的法官和阿訇,他们会告诉你,你们的历书上写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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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夏:旧时土耳其的地方长官。
  ◎哈勒瓦:土耳其人喜爱吃的一种花生酥糖。
  ◎穆罕默德:伊斯兰教的创始人。
  ◎阿訇(hang轰):对伊斯兰教教师的尊称。

  “‘住口,异教徒,住口,要不然,向真主发誓,我就会砍下你的脑袋!快干你的活儿去,别惹恼了土耳其人……去告诉普罗丹别娶拉廷卡,要不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哈桑把枪往肩上一扛,朝树林走去,唱起了流氓小调:
    密塔姑娘病在床,
    病在床上快死亡。
    那密塔谁也不相信,
    谁能相信这样的事一桩——
    年青的骑兵去索非亚,
    去索非亚,去收敛,
    去收敛骑兵的财产:
    向姑娘们要项链,
    向小伙子们要宝剑,
    向老太婆们要钝刀,
    向新娘子们要手绢。”

  “自波尔万碰到哈桑那天起,已经过去三个星期了;我们给普罗丹娶了亲,把新娘和新郎从教堂里接了回来。我是最小的弟弟,当了男傧相。穿着结婚礼服的拉廷卡漂亮得让人一看见她就不能不着迷——我们大家看了她都不禁惊叹得叫起来。她头上戴着一个用樱桃枝编成的插有各种花的花环,肩膀上垂着丝线一样的发辫儿,辫子上缀着珠子、古钱、金币、蚌壳、珊瑚和珍珠;脸上罩着一条绣花的红纱巾;衬衫上绣满了花边,下摆和袖口发出耀眼的闪光,那是用极薄的亚麻布做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拉廷卡是个大家园秀!她的短上衣是用墨绿色的平呢做的,里面衬着狐皮;短上衣的下摆和呢马甲的下摆都是用肯乔老大爷从赛雷斯克集市买来的伊斯坦布尔花边镶起来的。再看她那件外衣!那样的外衣你们从来没见过,今后也不会见到了!你们哪里能见到这样的外衣啊!肯乔老大爷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所以老人家既舍得花钱,也舍得家产——一切都给了孩子。她的新房里画满了那么好的各种颜色的花纹和蝴蝶,人们一看就会想到这是仙女们用了七十七年才画出来的!拉廷卡穿着一双浅黄色的埃德尔内皮拖鞋;手腕上戴着包金链镯;她的前胸象明月闪闪发光,脖子上挂着一串红珠金币相间的项链;项链上面是一串金币,再上面是一串古钱,看起来她那纤细的脖子简直经不住这些沉重的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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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傧(bin)相:举行婚礼时陪伴新郎的男子。陪伴新娘的女子叫女傧相。
  ◎埃德尔内:土耳其西部城市。

  “普罗丹的婚礼开始了。婚礼可是件大喜事,小伙子们!人人都唱歌,人人都跳舞,人人都欢笑——所有的坏事都被遗忘,一切痛苦都停止,一切悲伤都远离婚礼而去。在我们村里,婚礼可不象城里那些希腊化了的保加利亚人那样,那些人忘记了自己是保加利亚人,是基督教徒。在我们村里,婚礼是按老规矩办的。在教堂里给新郎新娘举行结婚仪式后,就把他们接回新房,众人列。队而行。走在最前面的是吹奏音乐的吉卜赛人,他们之后是男宾,接着是领着新娘的大小叔子;新娘之后是大小姑子和女证婚人;再后面是女宾,接着是新郎和小伙子们、同伴们。婆婆在院子里迎接参加婚礼的队列,欣喜万分,她跳着老婆婆舞,问大小叔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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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卜赛人:以过游牧生活为特点的一个民族。原住印度西北部,后到处流浪,现几乎遍布世界各地。
  “‘你们给我领来了什么人,灰色的雄鹰?’
  “‘给你领来了勇敢的新郎和贤慧的新娘。’大小叔子回答道。
  “‘愿你们的话变成金口玉言!’婆婆说完就转向大小姑子,‘什么人走在你们前面,我的象燕子一样的姑娘们?’
  “‘长着能干的双手的年青勇士,还有女管家,一位温顺恬静的新娘。他们象蜜糖和黄油一样。’大小姑子们答道。
  “‘愿上帝赐福,让你们的嘴里也流蜜糖和黄油,让你们手里也总有蜜糖和黄油。’
  “接着婆婆转身向新娘,问她:
  “‘你给我家带来了什么,我亲爱的媳妇?’
  “‘带来了幸福和勇敢的儿子,’新娘答道。
  “‘愿吉祥永远不离开你,我这甜得象蜜一样的媳妇!愿你的一切都吉祥、顺利、甜蜜、快活!愿上帝赐福给你,让我抱个大孙子!’
  “新娘弯下身去亲吻婆婆的手;婆婆亲吻她的前额和面颊。然后,婆婆转身向儿子,问他:
  “‘你,我的儿子,给我带来了什么?’
  “‘我给你,妈妈,带来了一个好伙伴,她将跟我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时时处处会帮我的忙。妈妈,我给你家带来了一个好人,她将成为我的帮手,你的替手,服侍爸爸的人。我的这个新娘将给我生儿子添助手,给你们生孙子,让你们晚年有慰藉。’
  “‘愿上帝听见你的话,我的儿子,愿他双手赐福于你!’婆婆说完就转身向亲友们问道:。
  “‘那你们,我的亲友们,给我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上帝的恩赐和家庭的吉利,’亲友们答道。
  “接着婆婆又说:
  “‘你们大家给我带来了吉利和天意,那就愿上帝赐福于你们,赐给每一个人他所向往的东西:赐给小伙子们善良快活的新娘;赐给姑娘们勤劳能干的新郎;赐给老头儿们善良温顺的儿媳妇;赐给老太婆们善良体面的新姑爷,赐给女人家好丈夫;赐给男人家多子多孙,一家生十二个儿子,每个儿子又生十二个孙子!请进吧,请进吧!’她接着说。‘你们大家给我带来幸福,愿上帝也赐给你们幸福!’
  “公公在门口等着亲友,亲友走近他时,他就拥抱他们,亲吻他们,并且问自己的老伴儿:
  “‘老伴儿,咱们的宝贝儿和他的小鸽子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呀?’
  “‘带来了健康和吉祥!’婆婆答道。
  “公公再一次亲吻了儿子和儿媳妇,对他们说:
  “‘欢迎你们,欢迎你们来到我家,把我家变得更年青,更快活,更漂亮!’接着他转身对儿子说:‘告诉我,儿子,你给我家带来一个什么样的新娘,什么样的鹌鹑?’
  “‘她温顺得象羔羊,勤快得象蜜蜂,漂亮得象孔雀,嘴甜得象夜莺,快活得象燕子。’新郎回答道。
  “‘愿你一切顺利,象清泉一样流畅!’父亲回答后第三次拥抱了两个孩子。接着又对亲友们说:‘欢迎你们,请进吧,亲友们,先生们!’
  “接着,新娘和大小叔子们走进屋里,然后是男主婚人、女家客人、男家客人、女主婚人和其他亲友,大家全坐下来喝李子白酒,说着吉利话,谁知道怎么说就怎么说,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保加利亚人的婚礼可真热闹啊!
  “普罗丹的婚礼延续了整整一个星期。婚礼过后。大家都去干自己的活儿,有的到葡萄园,有的到大田,有的到玉米地。普罗丹和新娘收割去了。
  “按我们村里的规矩,婚后的第一个礼拜四,新娘要回娘家行洗头礼;这是最后一次在娘家洗头了。跟新娘一起去的还有新郎、婆婆、小叔子、小姑子。礼拜四一大清早普罗丹就起床了,他对自己的小鸽子说:
  “‘今天,我的小心肝儿,我们要去你母亲家回门;你拿出镰刀来,我们先下地干点儿活儿——现在正是干活儿的时候。’
  “拉廷卡连忙拿来两把镰刀,递了一把给普罗丹,轻轻对他说;
  “‘我们走吧,我亲爱的!告诉我,普罗丹,谁来准备要带走的东西呢?我们要带好多东西到妈妈家去——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我娘会准备的,’普罗丹答道,然后对妈妈说。‘娘,你今天得忙合点儿了,我们去干点儿活儿。你做上馅饼,把木酒壶灌满葡萄酒,预备好蜂蜜和白干酪,等我们回来。你可别忘记,我的老妈妈,穿上那件新呢马甲,戴上我结婚时送给你的那条头巾!’
  ‘好的,儿子,好的。你们就好好儿去干活儿吧,一切都会准备停当的。’
  “她亲吻了两个孩子的前额,两个孩子亲吻了她的手,她就准备东西去了。普罗丹转过身来朝着波尔万和我,对我们说:
  ‘波尔万和斯托扬,你们注意快点儿把活儿干完,吃午饭以前要准备好。我们今天要去肯乔老大爷家吃午饭,再畅畅快快地狂欢一次。’
  “接着他就带着新娘走出去了。
  “这一年是个大丰收年,简直象奇迹一样!黑麦、小麦、玉米、谷子——你只要看一下就会高兴万分!人们好象也变得更快活、更善良了!他们三五成群地互相说道:‘今年上帝创造了奇迹。’活了一百多岁的特连乔老爷爷也是这样惊奇的说:‘小伙子们,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好收成。’也真是怪事!所有的田野都黄的象柠檬:小麦、黑麦、裸麦、大麦、谷子——一切都长得那么好。那么熟,好象从大田里一收下来就可以放到谷仓里似的。啊,小伙子们,庄稼汉看到这样的好收成是多么高兴啊,他多么希望尽快把活儿干完,把汗水再洒到谷仓里去啊!”

  “‘唉哟,普罗丹呐,我心口不好受!觉得心揪得慌。我害怕,我也不知道怕什么。’拉廷卡说道。
  “‘别害怕,我的小心肝儿!你为什么难受呢?难道我没有跟你在一起吗?你为什么害怕呢?有什么可怕的?高兴起来吧,我的小燕子!’
  “‘我高兴不起来呀,我亲爱的。’拉廷卡说完就坐了下来。
  “‘唱支歌儿吧,我的小鸽子,唱起歌来难受就会过去的。’普罗丹说。
  “拉廷卡唱道:
      绿树林中一声枪响,
      正打中格尤罗不幸的心脏。
      格尤罗高声喊,喊声入云端:
      妈妈在哪里,心上人在何方?
      她们快来看看我已倒在血泊中央……’
  “她没有唱完,难受地看了普罗丹一眼,又叹了一口气。普罗丹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美丽的妻子。
  “‘你听我说,普罗丹,’拉廷卡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知道我夜里作了一个多么不吉利的梦?’
  “你梦见什么了,我的小鸽子?‘普罗丹问道。
  “‘你听着,我亲爱的,听我跟你说。我烤了一个面包——那么白,那么香,简直没法儿说有多好!我们俩挨着坐在一起,好象正把一个南瓜放到火里去烤,等着把它从红炭里扒出来吃似的。忽然飞下来两只乌鸦,黑得跟煤焦油一样,我看见了害怕得象一片树叶似地浑身发抖。这两只乌鸦从晴朗的天空冲下来;把面包抢去飞走了。我吓得要命,躲在你身后,扯着嗓门儿喊,让你护着我,可你还在睡觉,不答理我。我看了你一眼,只见你满身鲜血,我就喊得更凶了,后来就醒了。我想,普罗丹,这不是个吉兆,是真的吗?人家说,要是梦见面包,有人就要生病,要是梦见乌鸦,家里就会有人死亡。’
  “普罗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小伙子,但是却象老婆婆一样胆小怕事,因此,他也相信梦和老太婆的那些说法。他听了拉廷卡的梦后也吓得面色苍白,他低下头去想了一会,用颤抖的声音说:
  “‘梦不见得总是应验的,我的小羔羊,特别是在礼拜三晚上做的梦更少应验。今天,我的小鸽子,是礼拜四,你不必再害怕了。’
  “‘可你听着。普罗丹,我要告诉你什么!你记得吗,土匪杀死斯托伊尔大伯是在礼拜四,妈妈恰巧是在礼拜三夜里梦见人家给她拔牙,她把牙带回家放在神龛里,忽然不知从哪儿出来了一只乌鸦,它飞进屋里,用尖喙把牙叼走了。第二天早上妈妈把梦跟神甫说了,神甫对她说:“没事儿,没事儿,我的孩子,梦是魔鬼;看来你昨天睡觉前没有向上帝祷告。”妈妈跟神甫争吵起来,说她祷告了,神甫对她说:”“也许你是祷告了,可是你的祷告不是出自诚心的。”“也许是吧,这我可没法儿说,我只是告诉你反正我祷告了。”妈妈说道。跟我们一排房子住着诺娜.蔡诺娃,这个穷婆子是一个大女巫——愿她安息!妈妈到诺娜家去,’拉廷卡继续叨唠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叨劳些什么。普罗丹望着小树林,从那里走出来了两个土耳其人。‘妈妈把梦告诉了诺娜,诺娜老奶奶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你们家有人要死去……就是这么回事……一定有人要死的。”就在那天晚上来了人告诉我们说,土耳其人把斯托伊尔大伯打死了。’
  “普罗丹已经不在听拉廷卡说话了,而是望着慢慢走拢来的哈桑。普罗丹面色惨白,两腿发软,在拉廷卡身旁坐了下来。
  “‘你怎么啦,普罗丹?你的睑白得象白布一样!’拉廷卡说。
  “‘没什么!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大概是累了。’他说。
  “‘我回家去叫小叔子波尔万来吧,让他把你扶回去……你病了。’
  “‘别去,不需要……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好受,大概一会儿就会过去的……’他痛苦地、悲伤地看了拉廷卡一眼。
  “‘你干吗这么可怕地望着我,亲爱的?我害怕,我要去叫个人来。’她说。
  “‘去吧,快去吧,’普罗丹叫了起来,把拉廷卡朝着村子的方向猛推了一把。‘快跑,我的拉廷卡,快快跑……快点儿跑,把全村的人都叫来……’
  “‘我去,……好吧……我这就去……’”她还没有把话说完就大喊一声,‘哈桑!’
  “哈桑从黑麦地里走了出来——黑麦长得很高,因此拉廷卡一直没有看见他——一他一出来就象个凶神恶煞。拉廷卡吓得要命,一把搂住普罗丹,叫道:
  “‘保护我,普罗丹,保护我!天哪,可别把我交到这个吃人狼的手里!天哪,天哪,普罗丹,你可别把我交出去啊!’
  “普罗丹站了起来,这时他的瘫痪劲儿已经过去了,他挺起胸脯等着听哈桑讲什么。
  “‘啊,异教徒,’哈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说普罗丹,别娶拉廷卡吗。让波尔万现在带着他那革新法令来听听我哈桑的话吧!’
  “普罗丹跪下来说:
  “‘饶了我吧,老爷!’
  “可是这个恶棍并没有发慈悲。”
  “我们等着普罗丹和拉廷卡回来,他们就是不回来。馅饼烙好了,放凉了,葡萄酒、蜂蜜、白干酪……一切我们都准备好了,可他们还是没有回来。我们等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四个钟头,他们还没回来,还没回来,爸爸几次走到街上,朝着地头张望,后来又走回来,急得直在地上跺脚。最后,他忍耐不住了,对波尔万说:
  “‘波尔万,去,儿子,到地里去看看——为什么普罗丹这么久不回来。快去,我的儿子!’
  “‘好的,爹。’波尔万说完就出去了。
  “我们焦急地等着他回来,但是过了好久,他也不回来。
  “‘出了什么怪事?’父亲说。‘波尔万去了,连他也不回来!’
  “‘唉,爹,那块地离这儿不是很近吗?’
  “‘不,儿子,这里边儿有事!准是出什么事了!’
  “过了一个半小时,波尔万回来了,面色苍白,浑身发抖,见到我们就大哭起来,我们大家都愣住了。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是出了大祸。父亲象疯子一样跳了起来,母亲跌倒在床上,嚎啕大哭。
  “‘普罗丹在哪儿?拉廷卡在哪儿?’大家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们死了!’波尔万说。‘死了!那个万恶的痞子哈桑把他们杀死了!’
  “痛哭声、喊叫声乱作一团。父亲一语不发,只是踱来踱去,悲戚地呆望着。他流不出眼泪来,只是头发和胡子全竖了起来。母亲倒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大声呻吟。啊,我亲爱的伙伴们,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就是在坟墓里也会记得的。”
  首领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
  “我的母亲,那苦命的老妇人,象死人一样躺了很久;父亲象醉汉一样踉跄着,只是翻来复去地说:‘普罗丹哪,我的儿子普罗丹哪!我们失去了你,我的儿子!’整整一个钟头我们就处在这种可怕的境地里,没有一个人能说出话来。忽然间大门开了,乡亲们把普罗舟和拉廷卡,还有一个受了伤可是还活着的土耳其痞子抬了进来。亲戚、街坊、朋友,总之,全村的人都跟在死者后面进来了,所有的人都在痛哭。我们给死者换上他们结婚时穿过的礼服,把他们并排放在屋子当中,肯乔老大爷和肯乔维察老大娘一到就哭号起来,急忙向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独生女冲过去,把她抱住。直到这时父亲才清醒过来,开始大哭;母亲也醒了过来,跳到普罗丹跟前,搂着他痛哭。我的天啊,她这个可怜的妇人,哭得多么厉害啊!我觉得连死者听了也会伤心,连石头听了也会落泪的。她哭着,揪着自己的头发,悲痛地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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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踉跄(liangqiang):走路不稳,跌跌冲冲。
  “‘儿子啊,儿子!难道我是为了这个才生你的吗?难道我是为了这个才养育你,才把你养大成人的吗?难道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喜欢你,才把你看成是我的天使吗?竟然让那万恶的害人虫把你杀死了,我的宝贝孩子!坟墓和大地为什么不先把我收走,而让我留下来哭你啊?普罗丹哪,我的儿了普罗丹啊,我的心肝儿啊,你睁眼看看你的老母亲吧!你安慰一下你这苦命妈妈的心吧,是她把你当作自己的眼睛一样养大了的啊!你是我的全部希望,你是我的全部财产,万恶的吸血鬼把你从我手中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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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使:神话中称天神的使者。
  “肯乔老大爷和肯乔维察老大娘各在一旁搂着拉廷卡,悲痛欲绝地哭着。
  “普罗丹就是死了也是个美男子,小伙子们,只是面色有点儿苍白,他的新媳妇漂亮得象教堂门上画的天使。
  “那个受伤的土耳其痞子一直没有人搭理他,他用手招呼我们村的神甫过去,求他听他讲话。特莱诺神甫和我们村的其他几位老人围着他站着问他想说什么。那个痞子开始说道:
  “‘在普罗丹离开家到地里去的时候,哈桑把我叫住对我说:“你听着,麦密什,要是你跟我来,帮我把普罗丹杀死,我就给你五百格罗什;要是你再帮我把拉廷卡绑架走,我就给你一干。”“你钱包里连半文钱都没有,还答应给我一千格罗什呢!”我说着笑了起来。“怎么没有!麦密什,你不知道我很容易就能弄到钱吗,今天我杀死了一个商人就从他身上弄到两千格罗什。”我信了哈桑的话,因为我知道他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而我是一个穷光蛋,一千格罗什对我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财产、我想,我用这笔钱可以回老家,娶媳妇,过太平日子——于是我就同意了。我们一到地里,就藏在地头的小树林中,从那里可以看到普罗丹和拉廷卡,听到了他们俩的全部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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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罗什:俄国、波兰、保加利亚等一些欧洲国家的旧辅币名称。
  “后来,麦密什就说了拉廷卡怎么把她做的梦告诉了普罗丹,她怎样唱了歌,接着又说:
  “‘在普罗丹跪下来求哈桑饶命时,哈桑就拔出刀子扎进他的肋骨。普罗丹倒在地上,拉廷卡把他抱住,亲吻他,接着就举起镰刀朝哈桑砍去。哈桑抓住拉廷卡的右手,对她说:“拉廷卡,抛弃那个异教徒嫁给我吧,我要娶你,把你带到老家去。”这时普罗丹站了起来,说:“‘你死吧,死吧,拉廷卡,别落到这个万恶的土耳其人手里!”拉廷卡开始哭喊起来。这时哈桑对我说:“抓住她,麦密什!帮我把她捆上,堵上她的嘴别让她喊!”当我走近她身边时,她用左手把镰刀从右手接过去,用镰刀砍我这里!“麦密什用手指着脖子说,‘忽然’,麦密什接着说。‘她象羚羊似地跳到一旁,从哈桑的爪子下把手挣脱出来,又朝哈桑冲过去;可是哈桑没有让她靠近,他拔出短枪朝着她的胸脯开了一枪。拉廷卡抖动了一下,倒在普罗丹身上,对他说:“亲爱的,让我们一起到天堂去吧。”普罗丹那时还活着,他搂住自己的新媳妇,两人就同时断了气。我的伤势不重,还能逃跑,但是哈桑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受伤了,麦密什,不能跟我一起逃走了;他们会把你抓住,你会把我供出去的。”“我的伤势不重,哈桑,还能逃跑,你只要给我五百格罗什,我就会象箭一样离开这里的。”“给你这五百格罗什,”哈桑说,“你也死吧,象那两个异教徒一样死去。”他把刀子扎进我的肋骨,就走了,我倒下了……’
  “麦密什再也说不下去了。从他嘴里流出了鲜血,他沉默不响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清醒过来,说:
  “‘唉,饶了我吧,好心的人们!我全错了。我这么多年吃你们的面包和咸盐,而没给你们做……’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他那罪恶的灵魂就离开了他。
  “麦密什在哈桑来以前是我们的护村人—一给我们村看守葡萄园。普罗丹和父亲总是给他鞋穿,给他烟抽,给他吃的,给他衣服,给他钱花;母亲也常给他衬衣、脸巾、袜子,让他吃饱喝足。可是他呢?你们知道吗,小伙子们,对土耳其人,你就是把心都掏给他,他也不会满足的,他还要你的灵魂。土耳其人不杀狗,因为那是有罪的。可是杀人,却没有什么,基督教徒比狗还不如!你们看,我的弟兄们,由于我们有罪,上帝把我们交到什么民族的手里了!主啊,我的上帝!圣格奥尔基!我们还要长期忍受下去吗?”
  首领抬起头来,望着苍天,在他那黑油油的脸上淌着泪水。这时,他在祷告。起义队伍虔敬地沉默着,眼望着地下;但是,当首领开始自豪地、愤怒地说起话时,起义队伍立刻又活跃起来了:
  “我们要报仇,小伙子们,我们报仇!我们要向敌人报仇雪恨,我的弟兄们!”
  “我们要报仇!”斯托扬的起义队伍喊道,接着又对斯托扬说。“告诉我们后来怎么样了,斯托扬大叔!”
  “让我休息一下吧,小伙子们!明天早上提醒我,我会把后来发生的一切全部都告诉你们的。”
  起义队伍站了起来,向四方散去:有的去休息,有的去站岗,有的到挤奶场去找食物,有的在篝火旁打瞌睡。死一般的沉寂又笼罩了一切。

  那是一个清晨。人们很难想象,巴尔干山的清晨是多么瑰丽,多么富有活力,特别是在春天。没有到过皮罗特和勒扎纳村之间的维索什卡山的人,是不可能知道我们保加利亚有多么美丽,这个人间天堂有多么雄伟的。你爬上最高峰,环顾一下四周吧。在你面前的山脚下座落着皮罗特城,城里点缀着各种花卉,周围是富饶的葡萄园。尼沙瓦河和绿色的河岸尽收眼底,它象一条蛇似的婉蜒前进,爬进一个黑乎乎的山洞,在山里不见了,接着又流入塞尔维亚,那蓝色的平静的河水冲刷着美丽的河岸,岸上是一片片了香树,苹果树、李子树、梨树和核桃树;山洞里流着淙淙的泉水,汇向大河。那边,雨水积成的高山湖泊,在有无数飞禽走兽的翠绿色草地当中象镜子一样闪闪发光。山脚下种着大片的玫瑰,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芳香;头上戴着玫瑰花环的年青姑娘们,正在采摘玫瑰花,准备把它们制成玫瑰油,运往国外,夜莺在他们周围歌唱。一个农村姑娘手拿锄头到葡萄园去锄地。唱着民歌鼓舞精神,一个漂亮的农村小伙子套好了两头大灰牛到田里去犁地,一个牧童赶着羊群去吃草;她身后跟着一只灰色的牧羊狗,它象新郎望着新娘一样望着它的主人。小羊羔互相追逐嬉戏,小山羊用那刚长出来的角互相抵着玩儿,象小妖魔似地在山岩上爬来爬去;青蛙演奏着那通常的音乐会。向左面看看:一道道高山伸延着,雪峰直入云霄。那里,什么生灵都看不到,只有一头灰色的秃鹰在山岩上空翱翔,它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好落下来安心地吃自己的猎获物——可能是一只兔子,一只田鼠,或者是一头小羊羔。往下可以看到低矮浓密的山毛榉灌木丛;再往下是多年的古橡树,在这些古树周围长着各色各样的茂盛的花草。右边,在你的四周则是洼地、秃岩、湍急的山溪和清澈的小河,以及由红土、蓝土、白土构成的五颜六色的陡岸。再过去就是一个幽暗的王国——一片黑黝黝的高树林,立在悬崖峭壁上;一条又窄又陡的羊肠小路穿过树林,它的一边是深渊,另一边是又高又平的岩石;可是突然一座新的高山挡住了小路,你就走进一个阴湿可怕的大洞,除了黑暗和潮湿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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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罗特:现在塞尔维亚境内的一个城市。维索什卡山:巴尔干山脉西段。
  ◎山毛榉:是一种落叶乔木。
  ◎黑黝黝:很黑的样子。

  就在这些难于穿行的密林里活动着一队队的海杜克。这里你可以找到保加利亚人、塞尔维亚人、波斯尼亚人,信奉基督教的阿尔巴尼亚人。你在那里就是住上几辈子,魔鬼也不会找到你的!真的,所有被赶出来的人,所有自由的人,所有诚实的人,听有热爱民族的人,所有受苦难的人,都到那里去生活,过着人的生活,同土耳其人作战,为祖国而忧伤,所有这些勇士都殷切期待着那召唤他们出征并给他们以自由、和平和幸福的号角。
  但是,我们离开了原来这条路,不再看我们面前的一切……请你转过身来往后看,就能看到另一幅更美妙的图景。广阔的平原一望无际,那里散落着城市、村庄、树林、河流、金黄色的田野和青翠的草地;你看那远处有一条明亮的、细长的、弯弯曲曲的带子,在阳光照耀下象钻石一样反射着光芒,这就是多瑙河。再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切都消失在云雾之中……
  起义队伍聚集在火旁,火上用铁钎烤着一只公羊;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在来回翻动着它,不时用手指摸摸,然后又舔舔指头……斯托扬坐在小伙子们当中,抽着烟袋,他突然说道:
  “当我要杀死某个不能自卫的土耳其人的时候,我常常听到内心有个声音对我说:残忍的斯托扬,你不是个人!莫非你不是基督教徒?你那基督教徒的心哪里去了?难道你的父母是这样教育你的吗?难道你的特莱诺神甫是这样告诉你的吗?于是我就不想抬手了,我开始后悔了。但是我一想起那些可怕的万恶的日子,我就变得非常凶狠,没有人性,遇到谁就杀谁。”
  “难道土耳其人怜悯我们吗?”起义队伍答道,“难道他们不是把我们当狗一样地杀死吗?为什么我们要关照他们,爱护他们呢?难道他们怜悯我们的妇女和孩子们吗?”
  “告诉我:他们能怜悯我们吗?难道他们是象我们一样的基督教徒吗?难道他们知道基督教寻我们也要爱自己的敌人,他正是为我们而死的吗?土耳其人是下贱的狗,必须让他们到地狱里去。”
  “那么既然土耳其人是基督教徒的敌人,为什么基督还把我们交到敌人的手里呢?”小伙于们问道。
  “不是上帝把我们交给上耳其人,而是我们自己投降到他们手里的。我们受到了惩罚,因为我们当时不团结,因为我们没有热爱我们的祖国和自由。”
  “我们还要长期受奴役吗?斯托扬大叔?”
  “不会的,小伙子们,这种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一个土耳其人对我说过,在他们的历书里写道,土耳其人还能再统治十来年;然后我们就会自由了,就会有我们自己的帝国了。”
  “那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斯托扬?难道土耳其人能把我们的帝国还给我们吗?”
  “不会的,小伙子们,他们是不会同意还给我们的;我们必须用武力把它夺回来。他们说:我们是用血把它夺来的,我们也要用血把它交出去。因此我们要战斗,我的弟兄们,我们要战斗!”
  “我们有过,小伙子惭!我们什么都有过,只是后来我们互相不团结才把它丢掉了。”
  “如果我们团结一致,如果我们同土耳其人奋勇作战,我们会再有自己的帝国和自己的自由吗?”
  “如果我们是英雄好汉,我们就能争得自由!如果我们有大无畏的精神,如果我们不害怕土耳其人,我们就会有好的官长和正直的法官。”
  “我们,斯托扬,我们会成为勇士的,告诉我们,斯托扬,哈桑害死普罗丹受到了审判吗?”
  斯托扬接着说:
  “当时大家把新婚夫妇拾到墓地.掩埋在又黑又潮的土里。妈妈,那可怜的老妇人,抱住普罗丹的头喊叫……妈妈当时看起来样子真可怕啊:这可怜的女人跑来跑去,大声哭号;头巾从头上掉下来,满头白发披散在背上。只经过一天,小伙子们,她的头发就全变白了!……大家把死者放进墓穴,当神甫念‘愿上帝饶恕他们’时,妈妈竟然扑进墓穴;我们把她拉了出来,她却笑了。这可怜的人,上帝取走了她的理智,这个可怜的人竟然疯了。
  “六天以后,索非亚的帕夏派来了几个保安队员把哈桑带到城里。他们把父亲、波尔万和几个年纪较大的老乡也带走了,这些人在城里呆了三四天就回来了。帕夏根本不愿跟他们谈话。只有波尔万留在城里。讯问了他一两天,最后把他关进了监牢,为什么,却没有对他说。一个月后,他们把他从牢里带出去见法官,法官问他:
  “‘你说说,异教徒,是谁杀死麦密什的?”
  “他只字也不问是谁杀死普罗丹的!”
  “‘是哈桑。’波尔万答道。”
  “‘有证人吗?’”
  “‘有’”
  “‘谁是证人?’”
  “‘我们村的神甫,密托老大爷、彼特罗老大爷,还有别人。”’
  “‘你们没有土耳其证人吗?’”
  “‘没有’”
  “‘哈哈,如果是这样,我可有证人说是你杀害了麦密什的。’”
  “‘让这个证人出来当面作证吧’”
  “这时走出来一个衣衫褴楼、骨瘦如柴的土耳其痞子,法官问他:
  “‘你说,麦赫麦德,是谁杀害了麦密什?你看见波尔万杀害了他吗?”
  “‘我确实看见了!’那个痞子答道。
  “‘你看见没有,异教徒,是谁杀害了麦密什?你还想骗我。快说实话,要不就把你绞死!”’
  “‘随你把我烧死,随你把我象狗一样绞死,随你怎样折磨我,但我要对每一个人说实实在在的话。我跟你说的也是我们村所有老乡要对你说的,他们都看见了也听到了麦密什亲自向大家坦白交待的话,他是被哈桑杀害的。大家都知道谁是谁非,大家都会告诉你真相的。’
  “‘低下头去,基督教狗杂种!你竟敢这样放肆!’法官气呼呼地喊道,接着就把警察叫来。要他们打波尔万后脚跟五十棍。
  “他们打完可怜的波尔万又把他投入牢中。第二天,法官又叫人把波尔万带到他面前,戏谑地说:
  “‘喂,异教徒,你身体怎么样?夜里过得好吗?怎么样?我不是告诉你要放聪明点儿,说老实话吗?现在你说吧,如果你不想再让他们打你的话。你告诉我棍子的滋味好受吗?啊?棍子可不象馅饼!现在你说吧——是怎么一回事?’
  “波尔万默不作声。
  “‘你是不是还要尝一次棍子的滋味呢?啊?’
  “于是法官下令再打波尔万。
  “我们听到了这一切以后,就到城里找帕夏去作证;但是帕夏对我们只说了几句话:
  “‘你们没有土耳其证人,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并没有错,法律就是这样的!五十个保加利亚人作证也比不上一个土耳其人。’
  “事情就这样完结了。
  “三个月后,法院判决波尔万因拒不认罪而在大桥处绞刑。我当时在场。我两眼冒金花,热血全涌到头上,我喊道:
  “‘死去吧,波尔万,死去吧!你也成为恶狗们的牺牲品吧!可是我在上帝面前对你发誓,我要向杀死你的刽子手报仇!’
  “说完我就跑了,警察追了上来,但是我已经跑远了。
  “你们看到没有,小伙子们,我的头发都白了,我已经成了老人,但是我并不是年纪老,而是心老,你们叫我老大爷、大叔,可你们不知道我还不到三十五岁呢。这些伤心事把我弄得多么苍老啊!随它去吧,我还会苍老下去的,可是当时机来到,当有需要时,小伙子们,你们的斯托扬大叔还会再变年青的——你们会认不出他来的。‘这就是我们的斯托扬老大爷吗?’你们会这样说,‘他比年青人还能杀敌呢!但愿我们也有他这两手儿!’
  “一年以后,他们把哈桑放了。小伙子们,你们还记得我在特里乌什卡山上杀死的那个痞子吗?你们一定还记得,你们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对他大发雷霆,亲手把他杀死,还用脚象踢一只狗那样踢他,你们感到奇怪,因为在那以前你们从来没有见我亲手杀死过人,这个痞子就是哈桑,除了哈桑还有三个人等着我;而那——就由上帝去安排吧……你们知道那三个人是谁吗?”
  “你领导我们吧,斯托扬,领导我们吧!为了你就是地狱我们也决心去的!”起义队伍大声喊道。
                       (燕杰译)
  [评介]
  留宾·卡拉维洛夫(1834-1879),是十九世纪保加利亚的著名作家。作品有小说《旧日的保加利亚人》,《湟达》、《无泪哭异冢》等。
  卡拉维洛夫是1857年右左开始创作活动的,《首领》是他的处女作。它通过一个被土耳其反动统治者害得家破人亡而自发进行武装斗争的海杜克的自述,反映了保加利亚人民苦难的境遇和争取解放的坚强决心。
  卡拉维洛夫还是一位社会活动家。1867年,他曾到塞尔维亚、罗马尼亚等地,在保加利亚流亡革命者中间进行组织和宣传工作。1869年被选为保加利亚中央革命委员会主席。晚年他离开政治斗争,继续进行文学创作和从事文化活动。在保加利亚,他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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