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神引


             风云会中州,
             江湖无故人;
             且饮一杯酒,
             天涯洒泪行。
  “老了,”那老者扬了扬衣袖,也不知道是喃喃自语,还是正在跟别人说话。他微微转移些许他的坐姿,右时支在石桌上,他颧上是数道折皱的纹,已没有剩下什么头发了,几根银白色的发丝微微飘扬着,与遍野的雪地映着皑白。皱纹在他光秃的额上更多更深了,如深海的波涛,一卷又一卷,把时间之流抛出,散开,又迅速地收卷,隐藏。有两道又深又长的纹,一直延长至那长而厚的耳垂。“这一着该怎么下呀?老了呵。”
  “呵呵。”他对面的老者也不知是在颔首,或是摇首。老者的银发比前者多出许多,皱纹却比较少,他比前者稍稍年轻一些。他笑的时候,眼角折叠成壑岩般的纹,银白的长须白丝飘飞着,如凉冰的雪地,如皓白的松枝,如一支支银亮而细长的小剑,随时可蓬飞而起,射向敌手。“任公,若您也说老了,呵呵,那我......”
  任公世故而饱经风霜的眼神蓦然一凝,忽然神光暴射,稳定地伸手拾起一颗子,放在一个格子上,欣然地笑起来,忽然一阵呛咳,咳得好久说不出话来,以左手的掸杖撑着地上。现在,紧皱着眉的可是那第二名老者。那名老者凝神于棋盘上,扪着白胡子,白髯下,是一袭干净的白袍,围着一条绿色的丝带,丝带系着一把青铜鞘柄的长剑,三尺七寸,没有剑缠,乃古剑。
  鹤划空长唉,惊起,掠过,震落松桠上的几朵雪花。
  任公似是隐然一笑。把上手的禅杖交给右手,然后翻开左掌,目光深深地凝遂在错综的掌纹中好一会,猛抬头,只见怀剑老者陷入沉思,但宝相庄严.白花花的须髯与白皑皑的长衫如迷雾一般地在他身旁拂扬,任公清咳一声,朗声道:“钓诗扫雪,茶来!”又向怀剑老者展眉笑道:“先品赏此山泉佳茶,再继续下去,如何?”
  怀剑老者抬目望向任公。随即一晒道:“任公说得正是,先品尝此山名泉,再领教任公的神步妙着。”任公暗哑地笑了起来,正想说些什么,二名清秀的童子徐徐行近,捧上两杯茶,茶烟茫茫,杯中浮沉着几片清绿的茶叶,任公苍茫的目光凝于迷檬的茶烟中,像整个人都溶了进去。怀剑老人却含笑望着那两个童于慧黠的眼神:“任公,此乃练武学文的好材料呀。”
  任公眼睛一亮,山风籁籁吹来,银白的胡子一阵蓬动:“正是,当日我带他们回山,亦是此意。”
  什么时候日已昏黄,暮苍蔼茫,怀剑老人道:“任公,为何他们的修为仍未臻至境呢?”
  任公顿了顿拐杖,俯视了杖首所雕那怒目狡倪的龙头好一会,才道:“老了,需要人相伴。”随即发出一阵哑然而无奈的笑:“你看我还能栽培出人才来么?”
  怀剑老者正拾起瓷杯,轻啜一口,忽然白泡一阵激荡,少许的茶倾泼在石桌上,只听怀剑老者道:
  “任公,莫非你己忘了昔年倦蹄急他、长啸生风在莽莽平野时………”
  任公苍凉地笑了几声,咽喉似塞满了浓痰,声音出奇的沉缓:“记得,那怎会忘记!那年,你骑的是乌云盖雪,我骑的是紫骅骝,一齐去了大宛。你找我去时俱穿白色衣衫,归时已成了皿衣,而你我啊仍然谈笑自若,有次你差点儿自鞍上坠下来也,我急急忙忙扶着你,谁知你笑着说:‘这没什么的,只不过背心被戳了一个洞而已。哎呀,其实整支红缨枪头已刺了进去呢!岂料你次日就可站起来走路了,还胆敢激那蒙古儿相扑,啊哈哈,那蒙古儿被你一连摔了十六七下,趴在石狮子旁不肯起来,还哭了呢……老二一一一”
  怀剑老人陡然一震,任公已好多年没有叫他这名字了,他的双目又炯炯神光起来,慌忙应道:“任公。”
  任公叹了一声,道:“记得那年华北之役吗?咱们飞骑砍了翔族的悍将,却被羌人困住了。咱们冲锋了四十九次,败了四十九次,后来只剩下及二百多兵将了。他们身着森严的袖裆销,真个怒发冲冠,目毗皆裂,那个羌将,呵呵,连我站上去,也只不过高及他的手肘……但他再凶再猛上也拼不过老四,老四怒吼道:‘不管这些王八羔子们什么剑眉耸峙。豹眼突睁,待俺来把他们由竖着打成柿饼!’说着就杀将出去,回来时提了四名羌将的头颅;可是后来……”任公愈激奋亢的声调忽然黯哑下去了。
  怀剑老人低沉的噪子响起:“可是他后来也……死了……一共中了十七箭,什七种暗器……”忽然语不成声。
  静默在山间散扬开来,又迷漾了起来,飘飘渺渺的,远处有丝乐声袅袅而起,紧随着鸣筝总奏。
  任公缓缓地道:“咱们后来还是冲出去了。第五十一次。一共甘八骑,连夜护老四的灵枢回去,三年后,咱们横扫漠北,每次遇见远处卷起的旋风,就会想起老四龙卷风似的黑色大披风。老三擅谋略,以诸葛神机智伏群豪;老五剽悍,那次他一阵翻过十二座大雪山,把胡子们都一一正法,一时声名之噪,犹在老二你之上呢……老二,你是在听着吗?”
  怀剑老人落寞地道:“是,任公。”
  任公忽然微微一笑,“老六是女中豪杰,不让须眉的中帼英雄,难怪老三,老四,老五等都对她倾心,可惜她……红颜薄命,死得大早一些了。呵呵,呢,老七他,好像,暖,很难记得起了…”
  怀剑老人低首抚拭着翠绿的剑锷,艰难地道:“唉,老七本是我们七人中最被器重的一个,他才华横溢,聪慧过人,千石的强弓也被他一手崩断。任大哥,记得他十四岁时您就怎么说吗。‘老七再练十年,单止在剑术方面造诣上,便要比我高出许多了’……可惜啊可惜,天妒良才,才过了三年,老七便死了。”
  任公的语音一片萧索:“老四老七的早夭,令咱们更加寥落了;莽莽乾坤,寂寂神州,由长安直扑蛮荒,龙城七飞将只剩五骑,唉,夕阳西照,缅怀便如薛苔一般地滋长在咱们的胸臆了。”
  “恨杀人的是那些胡马!”怀剑老者一掌击在磐石上,怒道:“数百人千里追杀一单骑,那还不够,乱箭蝗石,火焚油淋;老七虽是千古一男儿,但又怎能匹敌呢?”
  任公暗然摇首:“罢了,罢了;昔年叱咤风云的七虎将,只剩下你和我,还谈什么兵法武艺,说什么壮志雄心!”
  沉默了好一会。暮色已渐合拢,夕阳余一寸,染黄了这两位沧桑的老者。
  怀剑老者缓缓地解下古剑,但却没有拔剑出来,只望着剑鞘,悠然出神,忽然道:“任公,我们虽已老去,但仍健硕呀。江湖日寥落,我未上山前,听闻杭州铁大人已亲自出关……”
  任公忽然打断他的话,深思地望着他,道:“兰舟,你今日上山来,可是为了此事?”怀剑老者沉思了半晌,颔首道:“一半是为了此事,任公,江湖寥落,尔等怎能袖手呢………”
  任公摇手接道:“兰舟,吾意已决,不再重出江湖了。”
  怀剑老者激动起来,嘎声道:“任大哥……”白袍猎猎作响,好一会才平伏下来,沉缓地道:“也罢,任公,其实我又可尝想再涉这江湖上的重重风险呢!”
  任公叹道:“兰舟啊兰舟,休怪我这个愧为老大的。这是岁月,这就是岁月啊岁月。江湖险恶万分,我已不想重涉了。记得老五是怎样死的吗?他辛辛苦苦赢了沧州回来,却给大将军因妒才而毒死了,毒死他的药足够毒死二十名鲜卑武士,可怜老五的单枪双缅刀也无处施展了……”
  怀剑老人黯然点头:“我记得,我们为大将军打出了江山来,但却一一死在他们的手上,要不是老三目光锋锐,自己留在将军府断后,却令我们即刻潜逃,只怕咱们都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任公惨然一笑:“老三临别前仍殷切地告诫我们:‘走吧,走向天涯,永远也不要回到这暗潮汹涌的武林来!’真想不到呀想不到,那是三弟最后与我们的一句话了!可恨啊可恨!”
  “不过,大将军的弱点乃好色重利,”怀剑老人凄然一笑道:“是以终于被六妹迷得神魂颠倒,被她杀了。她虽胆色过人,但在将军府中,她是怎样也闯不过去的,只得自刎追随三弟四弟的英魂而去;倒是咱们两人,忍辱偷生,苟活至今……”怀剑老人讲到这里,忽然语不成声,难以再说下去了。
  任公仰头跌足长叹道:“我们都老了……”
  过了好一段时间,怀剑老者才平静地道:“任公,我那个宝贝侄女,怎地不见出来?”
  任公抚须笑道:“我那个烟儿呀,啊哈哈,倒是与那从江南来的少年迷上了,哪有功夫见你这老头儿!”
  怀剑老人先是微怔,随之笑得前俯后合道:“真的?哈哈哈,那倒是恭喜你了,哈哈哈……”
  任公也畅怀地笑着:“那从江南来的剑士,你也见过了,我觉得很好,呵呵,不知二弟你觉得如何?”
  怀剑老人眉飞色舞地笑道:“好,好,这小子雄姿英发,当年老七初出道时也只怕不过如是耳!”
  任公呵呵地笑起来,侧首道:“扫雪,去唤小姐出来,说是二叔来了。”
  扫雪垂手应道:“是。”随即自暮色中远去。
  怀剑老者目光又回到棋盘中,沉吟了许久许久,忽然笑道:“任公,此着杀机无穷,我实在无法破了,认栽啦。”
  任公呵呵笑道:“若论杀机,你比我胜多;但论机心,在这盘棋上我却侥幸胜上半着。”
  怀剑老人也笑道:“任公说得正是一一一”此时那童子忽然回来,欠身道:“帅父师叔,小姐已到。”怀剑老人蓦然一怔,忽然漫天松针激起,在暮色中直射怀剑老人。怀剑老人泰山崩于前色不变、哈哈一笑,一拨袖,松针己尽收入袖中;怀剑老人把袖一松,大把松针落在巨石上,竞元一遗漏,只听任公扬声道:“烟儿好生无礼,快快出来!”
  只见松树后一白衣女子珊珊踱出,向怀剑老人及任公作一个万福,道:“烟儿拜见爹爹,拜见二叔。”怀剑老人拂须颔首道:“好,好,烟儿好眼力,好腕力,好指力,几连师叔也接不下来了。”
  烟儿笑靥如花:“二叔取笑了,烟儿不过雕虫小技,一时技痒,想与师叔开开玩笑,请师叔指教……”怀剑老者畅怀笑道:“那又何必说‘指教’,难保你不是在试试我老头子功力如何?”烟儿报然道:“烟儿哪敢,二叔说笑了……”
  怀剑老者仍是笑道:“适才筝是你鸣的吗?”烟儿垂手道:“正是侄女献丑。”怀剑老者不住颔首道:“不错,不错,想当年孙六师叔,亦不过如此。”任公也笑了起来,喉音似年青了许多:“老二别太折煞她了。”怀剑老者笑道:“我也不是捧你的女儿,这是真话——只是,那吹萧的是何人?…”
  烟儿此时已经行近了。是水,是流水,流水淙淙的流过,是白色的花瓣,开在她的脸上。她的步姿是一道清溪,笑靥是仲夏绽放的白莲。那两道眉,托住远远的蓝山,让刘海轻轻覆盖,把流动的愁载到那长长如黑瀑的烦恼丝里去!眸于是柔情而灵慧的湖,嗓子是湖中心的琵琶,不,婉约的是非常的筝,挣挣纵纵,纵纵铮铮挣,淙淙地流出来:“……他……他是……柳大哥……奏的……”俏脸突然与落霞相映红了起来。
  两个老人忽然相视而畅怀地笑起来了。
  烟儿走过去,拖住那两个小童的手,嫣红着双颊,细声道:爹爹,二师叔,他……正要向你两位老人家辞行。”
  “辞行?”两名老人各自一怔。正于此际,山间响起一阵朗吟: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一面如冠玉的青年趋近步止,山重,水重,雾重,青年的双眉却斜飞人长鬓。向两名老人长揖及地:“晚生拜见两位老前辈!”
  任公目光一闪,怀剑老者笑着挥手:“此仍繁紊礼节,贤侄不必多礼。”任公却懦慑道:“你……已决定去了?”
  青年陡地立得毕直,青袍被山风吹刮得飞舞,青年的躯干就似被钉在地上似的,半丝未动:“世伯,此行晚辈是决定了。流寇人关,铁大人人寡势单,倭贼东侵,只怕七七山的兄弟们也守不住多久了”,江湖动乱,晚辈焉能坐视不理?”
  怀剑老者含笑道:“好,好。”任公迟滞的目光转向烟儿:“你也......赞同?”
  烟儿的俏脸忽然呈现一片奋悦的霞彩:“爹,女儿当然答应。”
  任公怔好一会,才击桌道:“好,好……你,何时出发?…”
  那青年目光如剑:“晚辈想现即下山,天下安危,不容一刻迟缓。”
  烟儿秋波般的瞳眸闪过一阵哀伤,忽又发出亢奋而安详的光彩:“爹,二师叔,容烟儿送他一程。”
  “也罢也罢。”任公呷着茶,没有抬首,挥手道:“去吧去吧。”怀剑老者忽然叱道:“慢着。”忽然一扬手,手中绿剑冲天飞起。直投那青年,暴喝道:“接剑!”
  那青年一长身。一扬手、剑已抓在手中。耳际传来怀剑老者苍宏的语音:“剑送你,此后诛贼杀寇,悉听尊便,好自为之。”
  那青年凝视古旧的剑鞘了好一会,陡然以左手托住剑鞘,右手抽出一截剑身,剑光耀目,碧森森的光芒如一汛碧水,四浸开来,青年轩眉耸动,以指弹剑,剑作龙吟,青年即捧剑跪拜道:“多谢前辈以此剑,晚辈永不相忘赠剑之意!”
  怀剑老人大笑道:“情以待剑!”青年忽起而立,向两人一拱手:“晚辈就此别过!”目中闪过一丝黯然的感伤,即返身,跨步向前走去,白衣的烟儿正在他的左侧。
  雪,不知从何时起,已飘着,已飘下来,已飘下来了。任公忽然咳呛起来,挥手向那两名童子道:“去,去,去多添件衣祆,出来奉酒!”
  怀剑老人含笑望着任公,道:“老大,您至少已七年未沾过酒气了。”忽又向两名退出着的童子道;“把剑揣出来,酒后我教你们剑法!”那两名童子的眼神一刹那充满了清澈的光彩,飞快地跑出。
  雪又浓又密了,哗啦啦地落下来,这边,那边;那青年少女的背影已消失在远处了。任公呆望了一阵,忽然又重咳起来。雪花纷纷洒落在他花白的发上,如顶上已白了头的寒松。
  怀剑老者忽然以掌击桌,歌吟:“黯黯青山红日暮,浩浩大江东注。余霞散绩,回向烟波路;使人愁。”歌罢大笑。
  任公只是望着满是白雪的松枝,望着布雪的棋盘,喃喃地道:“老了……”
  马蹄长啸,自山间隐隐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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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稿于一九七二年未,十八岁作品。于巴力埠敦请美芬(牧湮)创“绿林分社”。
  校于一九九零年三月五日.初会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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